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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浏阳会馆一别,七年有余。卓如远在海外,别于故土,每每梦回,总忆三格格戊戌年间为我同党挚友奔走联络、铤而走险,千钧一发之际独自入颐和园危险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旧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长于宫府宗室之内,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轻易舍弃一切,而当年孤注一掷加以利用,卓如终年悔恨。
三格格临于危难,未曾苟免,愚心深所钦佩。格格为皇上与吾党人至诚忠爱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怀片刻。
数年以来,未通消息,天涯遥阔,然存知己,亦若比邻。卓如唯牵挂格格近况,不知身体安否无恙。且望格格顾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来深所愧疚。待卓如重归故里,相聚未晚。
即颂安绥,三格格惠鉴。
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载潋读罢信,已是泪如雨下,如今知交半零落,也只有他还了解自己的心事。载潋平复了许久,才问端方一句,“卓如与康先生,在日本一切都好吗?”
因梁启超如今还是朝廷的“要犯”,端方从未对外人提过自己曾在出洋考察期间见过梁启超一事,而面对着载潋,他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信任,他道,“不瞒三格格,我曾在日本亲自见过卓如,他一切都好,身体与精神皆好,如今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载潋欣慰而笑,含着泪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端方担忧地看着载潋,见她久久无法平复心情,几乎能与她感同身受,她一定是真心实意关心维新党人的,可见她并非真的已将他们出卖。
端方又坐定在载潋面前,他望向载潋的眼眸,载潋深邃的眼眸令他无比想要接近真相,他仔细问她,“三格格,恕端方冒昧,我有一事想向三格格求证,卓如曾对我说,您在政变发生后还曾去往浏阳会馆劝说谭嗣同离开,卓如说,您进入颐和园是为他们做事,卓如还说,您绝不会背叛皇上…三格格,外间流言此消彼长,皆以为您是首鼠两端之辈,是您出卖了维新党人的计划,我只想问格格,到底哪方才是真相?”
载潋抽出怀中的手绢,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抬头望向端方,沉沉笑吟,“端方大人…您知道吗,距离我们最近的是真实,而距离我们最远的,才是真相。”
端方紧蹙着双眉,他仔细回味载潋的话,最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索性站起身来直接问道,“三格格,所以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对不对?您从未出卖过维新党人,是不是?”
载潋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将梁启超的信收入怀中,端方见她不予置否,便明白自己已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而距离真相越近,他的心竟越痛,他想起皇上对载潋的“恨”,连她的身世也抹去,姓氏也剥夺。
“三格格!既然真相不是外人所揣测的那样,您又为何不对皇上明说呢!”端方心中既心疼载潋,又为她着急,而载潋却仍旧淡淡笑道,“端方大人,真相于我们而言就那么重要吗?得到真相,我们就会快乐吗?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就会回来吗?”
载潋想起复生,想起珍妃,声音不禁又再次哽咽,她摇着头轻笑,“皇上身陷囹圄,自庚子过后,大阿哥被废,处境才略有好转,如今皇上遇见了能真正令他开心的人,两宫关系有所缓和,朝廷也宣布预备立宪,一切都应向好,我又为何要再提起戊戌年的事呢?岂非是为皇上添忧,故意触及太后的逆鳞吗?”
端方呆愣愣地望着载潋,他从未想过,宗室中的一介女眷,外人眼中行迹疯迷的异类,她竟有如此深沉的思虑。端方的心愈发疼痛,他没有想到,揭开真相并没有让他感到快乐。
端方默默向载潋靠近了一步,低头又问起心中的疑惑,“三格格,皇上对您的误解,不仅只为戊戌一事,还与醇王府有关,您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我的家人。”载潋知道他要问什么,抬起头来便回答了他,面对着端方的疑问,载潋同样没有感受到被冒犯,她自然而然选择了信任,令自己踏实的安心,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不瞒端方大人,外间的揣测无一是真,就算是我的五哥,他至今也被蒙在鼓里…我与他决裂,只因为自戊戌后我一直违心为太后做事,实际上…我没有一天不为皇上而思虑。庚子时,我拼死为珍妃求情,我的真心暴露…欺瞒太后,自是死罪…太后不杀我,也只为了折磨我,利用我而已。为了不牵连他们,我借太后指婚一事与醇亲王决裂,连他自己也被我骗住了,只有他信了,太后才会相信,才不会将他们与我视为一体,我的家人才不会受我牵累。”载潋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曾发生的一切都未曾真正发生在她身上。
端方听罢后心中已恼极,他不解道,“三格格!您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皇上却认为您是辜负亲人,是忘恩负义!三格格,您为何不对皇上明说,为何不去澄清这些流言蜚语,还自己的清白呢!”
载潋只兀自笑了笑,“说清后,谁为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载潋走到窗下,她独自望向窗外,只将背影留给端方。
端方追上前去一步,他站到载潋身后,他想要帮她走出阴霾,也想将“重见天日”后的阳光带给她,可她自己不去争取,他就没有办法帮她。
端方又急又气道,“三格格,您这样日日不肯见人,放任自己、封闭自己,谁也帮不了您!恕端方直言!我一直以为,戊戌年时您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是因为您开通,而并非只是对皇上的愚忠!但如今看来,您封闭自己,为何也如此愚昧!”
载潋听罢,立刻转过身来怒目瞪着端方,她蹙着眉仔细凝视端方,向他越走越近,她仰头望着他定定道,“端方大人,我的确传统,可我不愚昧,我内敛,可我不封闭!大人,若我当真俯仰由人,听天由命,就不会在政变后还冒死为皇上做事,大人待我的好意我心领,可您不明白,我将我在意的人与我的家人,看得比我自身的清白更重。”
端方也后悔自己的冲动,他想向载潋道歉,可话未开口,载潋已转身站回窗下,“端方大人,爱而不得已是苦,唯不想再沉溺世俗,让我还自己与他们一份清静吧。”
转眼已是盛夏,载泽与静荣仍未从颐和园内回府,载潋的身子已越来越沉,她身体本孱弱,自怀有身孕后更是头晕呕吐不止。静心也仍未回来,载潋便知道静心仍旧没有替自己找到玉,她的心牵挂此事,整日为此事而伤神。
阿瑟一直陪伴在载潋身边,已有几日没去过学堂,载潋向她问起学堂的近况,她便和载潋聊起学堂里的新鲜事,她心情大好笑道,“格格,您还不知道呢,我从前就听说端方大人一直在积极开办学堂,他出洋考察回来就资助了新式学堂八十余所!结果前几天卓义回来告诉我,说端方大人也要资助我们了!还要将从海外带回来的地球仪与望远镜捐赠给我们!”
载潋也跟着大喜,她从床榻上站起身来,笑道,“当真是大好事!如此你也该回学堂里看看,总留卓义一人,到底不如你二人共同扶持着。”
阿瑟没有说话,载潋知道她心中也想回学堂,唯是放心不下自己,她拍着阿瑟的手背笑道,“如今灵儿也来了,泽公还派了那么多人跟着我,你就放心吧,学堂里的事最重要,别耽搁在我这儿。”
阿瑟也着实惦记学堂与学生们,见载潋坚持,便也点头答应了,当日便回了学堂。
阿瑟走后,灵儿便到载潋身边来伺候着,载潋见她处处拘谨,简直如履薄冰,便知她是在太后身边久了的缘故,载潋放下手里的针线,将灵儿一把拉起来,淡笑道,“你可要改改你的毛病…”
灵儿才听到一半,便已吓得连连磕头,道,“三格格,奴才若是做错了什么,您尽管告诉奴才,千万不要再赶奴才走!…”
载潋叹道,“我说,你往后可要改改在宫里的习惯,在我跟前儿不要这么拘着,你瞧我身边几个丫头,和我亲近得很。”灵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载潋,与载潋目光相对了片刻后便又收回目光,她道,“是…奴才一定尽力改!三格格待奴才这样好,奴才一定尽力报答。”
载潋默默望着年轻的灵儿,竟仿佛忽看到了瑛隐的影子,她曾是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人,瑛隐在抚辰殿里拼死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仍格外清晰,她为自己而死的痛也还烙在心里。
载潋牵起灵儿的手,抚着她的手背,心中更思念瑛隐,她最终只笑道,“往后一定不让你再受苦。”
阿瑟走后,静心不在,载潋身边只剩下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安若与重熙不知被人叫去了何处,载潋许久找不着她们,心里也起了急,便让灵儿陪自己出去走走,却正遇见提着食盒走进延趣阁来的熙雯。
载潋驻了足,与她四目相对,熙雯将冷冷的目光落在载潋脸上,却忽然笑意如花,她从食盒里抽出一盘豌豆黄来,爽快笑起来,“侧福晋,您爱吃的,醇贤亲王福晋在时您就爱吃的,我特意叫他们做了送来,您尝尝!”
载潋心中一震,不禁立时起了疑,熙雯怎么会知道自己爱吃豌豆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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