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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心中方才的疑惑与不解瞬间烟消云散,他想象中今日要找的人正当如此,他也以笑容报答。
端方小跑了几步,他欣喜万分地站到载潋身前,重新以旗礼问安,含着笑意道,“三格格您吉祥!”
载潋连忙还礼,又去扶端方起来。载潋从前虽没见过端方,但也一直对他有所耳闻——端方虽出身旗人,却是依靠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他思想开通,并不封闭守旧,早在戊戌年时便是支持皇上推行新政的“维新党人”,且是维新派当中极为少有的旗人。
端方望着载潋,好奇地笑起来,问道,“三格格,我们从前并未见过,您如何能认得我呢?”
载潋浅笑答道,“端方大人与泽公一同出洋考察,我曾在泽公书房里见过大人与泽公的合照。”
端方听罢不禁高声笑起来,“看来是我这大胡子令三格格印象深刻了!”载潋也被他的话逗笑,可她却摇了摇头,敛住笑意后认真答道,“大人两髯自然令我印象深刻,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泽公曾对我说过,端方大人处事严谨,勤学可嘉,昼接宾客,夕治文书,大人治事,旋阅旋判,有疑义必随加考核咨取,谋虑即得,当机立断,未有濡滞,未尝贻误。我一直印象深刻,所以见过大人的旧照,就一直记在心里。”
端方震惊地望着载潋,仅从她见过合照就能记住自己的模样一事中就可得见她心思之细腻,端方听罢载潋的话,心中更是又惊又喜,宗室中如此女眷并不多见,可见梁启超之前所说并不是假,她的确处处留心外事。
端方不禁惭愧而笑,他连连摇头,“泽公实在过誉了,端方愧不敢当!倒是我,时常听友人提起三格格的美名,一直期待着能够相见,还望三格格不嫌弃端方今日唐突。”
载潋无奈地苦笑了笑,她知道外面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首鼠两端的叛徒,是忘恩负义与自己家人决裂的卑鄙小人,自己又何来“美名”呢?
载潋闪身为端方让路,邀请端方与自己一起入府,她走在端方身侧,才苦笑着开口道,“我何来美名,外间对我评说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大人实在不必恭维我。”
载潋与端方进了府门,阿升便领着灵儿去拴马,众人皆走后,熙雯仍愤愤不平地站在府门外,她恶狠狠地望着载潋的背影,不屑骂道,“就靠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骗了泽公爷,这又骗个什么端大人?…不知检点,还领着这陌生男人回自己房里了!”
小嫣儿在一旁劝熙雯不要生气,一边闲笑道,“这侧福晋一向如此,我听说她打小儿是和兄长们一同长大的,没有半个姊妹,所以一向将男女之防看得很淡,要是果真如此,她腹中的孩子倒不一定是谁的呢。”
熙雯闻言立时转头望向嫣儿,正要夸赞嫣儿聪明,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一声,“夫人,我能与您谈几句吗?”熙雯的双眼瞪得更大,她谨慎望向从石狮子后缓缓走出的女子,不禁嘲道,“你又来找谁?我可和你说清楚了啊,我可不是那丧门星三格格。”
“我来找您呀!”女子缓缓笑着,她规规矩矩向熙雯见了礼,又笑道,“夫人,我们做件互惠互利的事儿,您帮我一件事,我也帮您,除了‘丧门星’这块儿心病……”
载潋邀请端方来到自己所住的延趣阁,请他在正殿会客厅内落座,又吩咐安若与重熙去端茶,随后才坐在端方面前。
安若还没来上茶,端方便已迫不及待开口笑道,“三格格果然聪慧,从前仅见过我的照片,就能记得我的容貌,端方心里实在荣幸。”
安若与重熙端着茶盘走来,载潋去接过她二人手中的茶壶与杯盏,亲自放到端方面前,再亲自为他斟满,缓笑道,“端方大人,方才在府外,人多眼杂,我不便明说,其实我之所以能记得大人,除了大人治事勤勉以外,更因为…大人您也是维新党。”
端方的手抽搐了一瞬,他机敏地抬起头去望向载潋,却见她面上云淡风轻,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戊戌以后,无人敢再提“维新党”,因为“维新党人”已等同于“乱党”,是太后眼中的“乱臣贼子”,被牵连者,或死或流放或革职…无一善终。
就连端方自己,也曾因戊戌年旧事而被革职。
端方想,载潋生在宫府宗室内,生活在距离太后最近的地方,她应该最害怕提起“戊戌”才对,而她方才的话,显见已向自己表明了立场。
而端方还不敢轻易放松警惕,毕竟外间有关载潋的传言纷繁日上,皆是说她早已与维新党人“割袍断义”,说她早已将维新党人出卖。
端方举起茶杯来饮下一口,随后刻意顾左右而言他,“是,我曾支持新政,是为数不多的旗人,三格格也是旗人,自然记得我。”
载潋也举杯饮茶,她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摇头笑起来,“旗民与否,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大人的心,自戊戌以后,凡识我心者皆身首异处,我苦吞罪名,是为了活下去,却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
载潋苦苦笑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的尽是孤寂与悲痛,端方默默望着她,他的心竟隐隐颤动抽痛,他想起在日本时梁启超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可皇上却恨极了她,以为她是卑鄙无耻的背叛者;外间的人轻视极了她,以为她是为了苟活出卖他人信任的小人…
难道梁启超才是对的,他们所有人眼中的“真相”皆是错的!
端方心中的痛如火一般愈燃愈烈,他何尝不能明白载潋,看着眼前的载潋,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戊戌年时,他曾被年轻的皇帝召见,推行新政期间,皇帝下诏筹办农工商总局,他被任命为督办,他无比珍惜皇帝的赏识,一直以来勤勤勉勉,他积极支持新政,一度向皇帝日上三折。可厄运却毫无征兆地降临,太后斩断新政,将维新志士赶尽杀绝,他也因支持新政而被罢官革职。政变后的他收敛锋芒,甘愿吞受不甘与侮辱,只为了保命,活下去是为了将来还能“有所为”。
他又何尝不懂,载潋为何要在政变后“活下去”…他太懂得,宛如懂得从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升任闽浙总督,已至封疆大吏,可他永远也不能忘却戊戌政变后所吞受的痛苦与煎熬。如今他终于等来“重见天日”的一天,可他眼前的载潋,她身为女眷,恐怕永远无法等来这一天。
端方察觉到自己眼底有泪意,他怕吓着载潋,忙用手偷偷擦去,他想起今日的来意,匆忙地从衣袖里摸出一封已皱褶不堪的信件,或许载潋看过这封信,心情能够宽慰几分,想到这里,他忙将信封递到载潋面前,他无比想要安慰眼前落寞孤独的载潋,就像是在安慰从前痛苦不堪的自己。
他站在载潋身前轻声道,“三格格,我对您说,我曾听友人提起您的美名,并不是刻意恭维您,我与他在日本私下见面,他一直对您赞不绝口…您看看这封信,或许心中也会宽慰几分,这世上,并非再无人识得您的真心!转交这封信给您,是我今日的来意,他…一直很牵挂您。”
载潋犹疑地缓缓接过信,她不知端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端方为何不敢提他的名字?又有哪位“日本人”,竟会认识自己呢?载潋一时想不明白,她将信件放在自己膝上,渐渐抚平,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三格格惠鉴”。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她与他,在戊戌年时多次往来消息,在复生所住的浏阳会馆内,载潋曾亲眼见过他刚劲有力的笔迹…
眼前的字迹不能再熟悉,却也不能再陌生了。
载潋立时感觉眼底酸涩难耐,两滴泪从她眼中滑落,将皱褶的信封打湿。自戊戌以后,载潋与复生林旭等人已天人永隔,再不复相见;载潋与他,自在浏阳会馆外匆匆一别,如今已是七年,她没想到还能有复通消息的一日。
载潋拼尽全力忍住胸口中翻涌而来的悲痛与哽咽,她拼命点头道,“谢谢你,端方大人…是卓如,是卓如?是吗?”载潋的手紧紧攥着信件,双手因激动而颤抖,唇齿也跟着颤抖。
端方见到载潋不敢相信又悲喜交加的模样,不禁也跟着感动,他向载潋用力点头,“是…是!三格格,是他!是卓如…”
载潋惊喜得手忙脚乱,她展平信件,在心中读道:
“谨启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见字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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