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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承麟后,完颜宁叫凝光吩咐驾车内侍,径直前往济国公府,依礼向仆散宁寿夫妇简单地寒暄致意后,便由福慧带着到西院去找纨纨。
四年时光将原本井井有条的济国公府变得衰败了许多,这处清幽院落倒依旧还是昔年的模样,石榴树、紫藤架、小秋千小木马都一如往日,只是旧时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已出落成含苞待放的明丽少女,此刻正恭恭敬敬地行礼,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宁姐姐”。
完颜宁一把扶住她,柔声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必这样。”又握住她一只小手,絮絮地问她近日起居用度、眠食寒暖,末了,又让凝光拿过包袱,对纨纨浅笑道:“你叔父婶娘让你读的都是好书,这些话本子不是什么正经文章,你闲时读着玩吧,也看看这深宅大院外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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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听得入神,放下笔抚掌赞叹道:“这位长公主真是妙人!看唐宋传奇知人心险恶,实在是奇思妙想,闻所未闻!我也很喜欢这些话本,近年来收集了许多,编成一部《续夷坚志》,只可惜晚了这么多年,无福请长公主垂阅斧正了。”九娘微笑道:“那时节,我记得先生应当是在史馆吧?长主还读过您的‘五车书,都不值,一囊钱’……”元好问闻言大窘,局促地道:“哎……这真是……”九娘温和地道:“长主也说,史馆远离大内,处地湫隘,蛙黾嘈杂,确是委屈了十年寒窗一朝得仕的读书人;更何况,宣宗皇帝十年来重用近侍吏员监察百官,排斥文武士人,积弊已深,人心散尽,非义宗皇帝可以挽回,先生能及早抽身也是幸事,长主倒从未因此看轻过先生。”元好问感慨道:“长公主能这样为我开脱,元某越发惭愧无地。现在想来,我在史馆那一年也受益颇多,如今为国修史,也是当年受贾老参政的教导。”
说话间,驿丞又自去外间取了酒,向女儿爱怜地道:“夜深了,你小孩子家熬不得,快去睡吧,元先生和你娘说的故事,我明天一字不落地讲给你听。”回雪却不肯,挽着母亲撒娇道:“爹爹哪有娘讲得好听?若有不明白的,我还能问问元先生呢。”驿丞无奈地看向九娘,九娘却只是搂住女儿,向丈夫微笑道:“由她吧。”元好问在一旁见了,亦露出温和的微笑,又自斟了一杯,笑道:“好,那咱们说快些,让小回雪可以早些休息。”
第27章短衣匹马(一)从戎
【六】短衣匹马
一时朋辈,漫留住、穷途阮步兵。尊酒地,谁慰飘零?
——元好问《婆罗门引·过孟津河山亭故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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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戎
正大元年春闱,元好问第二次进士及第,后中宏词科。国朝惯例,进士及第常授正九品,中宏词科者,上等可以迁擢两官,次等迁擢一官。这次新君求贤若渴,广招良才,科场气氛为之新振,故而元好问中举后再无人攀诬结党,顺利进入国史院任正八品编修一职。
国史院亦称史馆,本是清水衙门,低阶的编修官更是俸禄低微。按国朝俸制,正八官朝官正俸钱粟一十五贯石,麦三石,衣绢各八匹,绵四十五两,然而国家土地日蹙、战争频发,军费开销极大、税源不足,故而财政十分吃紧,“百官俸给减削几尽”。元好问虽已入仕,却依旧捉襟见肘、清贫如昨,“一官原不校贫多”。
若能匡扶社稷、济世安民,清苦寒素些倒也不要紧,可偏偏国史院是既无参政职权、亦无功绩出路的冷官衙。他多年寒窗苦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大展宏才,如今满腹抱负无从实现,报效国家、功名富贵皆成笑谈,日日“兰台从事更闲冷,文书如山白发生”,还时常要通夜值宿。他苦闷之下填词自遣:“五车书,都不博,一囊钱。长安自古歧路,难似上青天。鸡黍年年乡社,桃李家家春酒,平地有神仙。归去不归去,鼻孔欲谁穿。”词中颇有归隐之意,但毕竟身负撰写宣宗实录之责,一时倒也踟蹰未去。
正大二年春,为了尽可能地真实记载金宣宗由胡沙虎拥立即位的情形以及公正评价卫绍王,元好问受命去郑州拜访曾在卫绍王时期担任参知政事的前辈贾益谦,询问大安、至宁及贞祐初年的政事。其时,贾益谦已近杖朝之龄,得知元好问的来意后,肃然正色道:“我闻海陵王被弑,大定三十年间,百官能暴海陵之恶者可得仕进,史臣因此诬其淫毒骜狠,将一部海陵实录写成秽史,简直遗笑无穷。卫绍王为人勤俭,重惜名器,有中上之才。我所知此便是如此,若要我为美饰宣宗而加赖卫绍王之罪,我不敢惜此余年!”
元好问见他风骨铮然,十分钦佩,贾益谦也喜爱他谈吐文雅,才华高迈,二人交谈甚洽,惺惺相惜,互有诗歌酬答。
二十余日后,元好问告辞回京,临行前,贾益谦殷殷寄语,叮嘱年轻人修史之时务必求真,不可因一己之好恶或利害得失而篡改文字,歪曲史实。然而,回到汴京后,朝廷虽认可贾益谦的正直,却仍决定保留原先特意抹黑的卫绍王实录。
经此一事,元好问彻底心灰意冷,上书告归嵩山,并很快获得批准。而他的另一位好友杨奂,为急欲戒除弊政、革故鼎新的新皇帝慨然写就了指斥时弊辞旨痛切的万言策,却因忠言冒犯而为世道所不容,与元好问同时离京归隐,广收门人弟子,在终南山下建紫阳阁讲学。
秋日的嵩山空明幽静,元好问在此期间潜心研究杜甫诗文,并着手撰写《杜诗学》,内容包括杜甫的传志、年谱和唐朝以来评论杜诗的言论。他本欲一鼓作气完成这部巨著,却不料在正大三年新春过后接到了签军令。
野狐岭之败后金军兵源不足,皇帝每逢征伐边衅则下令签民家男子为军,若某家有数位青壮男丁则尽数拣取无遗,百姓不胜其苦。贞祐初年,被签军的百姓愤懑号叫于中书省,冲撞宰相卤簿;元光末年,潼关黄河沿线备战,除现居官者外,解职官员不分文武尽数归军,户部郎中刘元规年近六十,才免官回家就被充为千户,御史刘从益元光二年正月罢官,当月亦被签军。
元好问自幼苦读诗书,从不曾习练刀枪弓马,此时被强行签军,不啻于晴天霹雳,心下直叫得苦。家中老母妻儿亦知他此去难保平安,若被拉到陕西抗蒙,更是十死无生,不由掩面哭作一团。
一片凄声中,门外有人送来书信,元好问接过一看是军书,登时面如死灰,强自支撑着展开一览,又忽然转悲为喜,开颜笑道:“好!好!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一边说着,一边向家人欣然道:“是良佐的书信,这下我有救了!”
原来兴定三年时完颜鼎改判行元帅府于商州,完颜彝亦随兄赴陕,此后兄弟二人一直驻军秦中。去年杨奂回陕西讲学也收到了签军令,完颜鼎听闻他为皇帝上万言策痛陈弊政之事,十分敬重优待,下令免去了杨奂的军役。随后杨奂登门道谢,言谈中提到与元好问同时离京,完颜彝担心好友亦被签军,问明元好问去向后便同兄长商议,邀请元好问来自己麾下。恰好此时圣旨又至,调任完颜鼎为方城军总领,完颜彝笑道:“方城地近嵩山,倒免了裕之奔波辛劳。”于是立刻提笔写信,诚邀元好问往方城,既可役中照顾,也为重聚叙旧。
四月,元好问南渡澧水,才过伏牛山便见迎面一骑风驰而来,到他身前数丈之处提缰驻马,鞍上骑者地熟练地飞身下地,十分矫健轻捷,那马儿也显是训练有素,当即向前紧跟着骑者。元好问定神一望,只见来人身材高大,举止稳劲,剑眉虎目凛凛生威,正是他阔别多年的挚友完颜彝,当即欢喜地大叫:“良佐!”完颜彝上前挽住他笑道:“元兄一路辛苦了!”元好问笑道:“来投奔救命恩人,有什么辛苦——你不知道,家母有多感激你,临行前千叮万嘱,叫我定要好好报答你的恩情。”完颜彝忙摆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伯母太客气了。”一边说,一边牵马与元好问并肩而行,谈笑着向山下驻军之处走去。
二人自贞祐三年汴京一别,转眼已倏忽十一载,此时叙起别后光景,元好问将自己数次赴试,两度中举又两度辞官之事拣要紧的尽数说了,又问起好友多年所历,完颜彝笑道:“也没什么,问汝平生功业,寿州泗州商州[1],跟着兄长四处学些军务。”元好问微微一惊,心道:“这典用得妙,他如今诗词上竟这样通了!”再侧首打量,果见他刚毅勇武一如往昔,容止间更平添了几分恬淡温雅的书卷气,不由喜道:“了不得!果真士别三日刮目看,何止是吴下阿蒙,如今看来,说是周郎也不为过!”完颜彝赧然笑道:“元兄还是那么爱说笑。”元好问又问他近来师承,完颜彝道:“前些年,家兄请了王仲泽先生[2]到幕府,承蒙先生不弃,教导我经史书翰。”元好问大喜过望:“太原王渥?他也在这里?!”完颜彝微笑颔首:“是,等见过了家兄,我再带你去见仲泽先生。”说话间便领他入营中去见兄长。完颜鼎生性谦和,礼贤下士,见元好问言谈清雅、神姿秀隽,又是弟弟旧交好友,当下便辟为幕僚,待以上宾之礼,又命身边亲兵去请王渥来相见。
不待片刻,一个广额重颐、神态潇洒的中年文士大步走进,完颜鼎笑道:“仲泽,你瞧这是谁?”王渥笑道:“良佐记挂元才子多日了,恭喜商帅招得贤才!”又对元好问拱手笑道:“‘青云玉立三千丈,元只东山意气豪’,久仰了!”元好问忙作揖还礼,连道不敢。完颜鼎微笑道:“二位高才捷足,如今暂时屈就幕府,将来自有大展鸿图之日,都不必过谦了。”
四人说得投机,一时完颜鼎提议道:“今日欢聚,不能无酒,不如我来作东,咱们去城中酒楼,如何?”王渥笑道:“甚好!今日为裕之洗尘,不醉不归!”元好问忙笑道:“岂敢。元某三生有幸,才得投效商帅麾下,今日自当作陪。”完颜彝听他们商量已定,便出去向副将交待午后去向,又命全军同平日里一般操练休息,不得擅离生事。元好问见他言行间已较当年沉稳许多,在军中亦颇有威望,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感叹。
四人进城后便放慢了马速,谈笑着往酒肆而去,到了酒家不远处,忽听到对面楼中一阵叮咚弦声,如泉鸣玉漱一般,元好问与王渥俱是文人才子心性,不由向声源处望了一眼,只见楣上挂着“桃源里”的匾额,堂中又立着两三个小鬟,心下顿时明白。王渥笑着看了看元好问,向完颜鼎提议到楼中边听曲边饮酒,完颜鼎自无不允。王渥又见完颜彝面色迟疑,知他癖性喜洁不好声色,便笑道:“这人的箜篌技艺不逊于我的琴声,咱们去听听,和瓦子听书是一样的。”完颜彝点点头,便也一同去了。
才跨进门槛,便有鸨母满面堆欢地迎上来,殷勤道:“将军来了!叫我们好等!”完颜鼎惯于场面,淡淡笑了一笑,听鸨母又含笑带嗔:“将军来方城也有些时日了,女儿们日日如久旱盼甘霖一般,只盼着您来喝酒听曲子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真叫人急煞了。”完颜鼎仍是微微一笑,身后王渥已大笑道:“这话太假。自古鸨儿花娘见兵如见鬼,躲都来不及,还等咱们做什么?”鸨母面不改色,娇嗔道:“官人又来耍戏我们。”王渥哈哈一笑,摆摆手道:“罢了。将军今日是来听曲的,你叫刚才弹箜篌的娘子来伺候便是。”鸨母面色一僵,王渥笑道:“你放心,咱们不是军匪,从不赖账,你只管上酒。”鸨母无奈,亲自带了他们到雅间,命人端上酒菜,又亲自去请那箜篌娘子。
过了片刻,鸨母又满面堆欢地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红衣茜裙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明眸皓齿、未语先笑,怀中抱着一面琵琶。鸨母拉着那女子赔笑道:“实在是不巧,那丫头来事伺候不了,我怕扫了将军的兴,自作主张叫了霓旌来弹曲子,还望将军恕罪,恕罪!”完颜鼎与王渥对视一眼,心下俱明——金军军纪涣散,许多内族将领放纵部署欺压百姓,遇着青楼女子更是肆意蹂躏,以至龟公鸨母见兵色变,不敢叫花魁伺候,只怕被兵匪弄伤弄残。完颜鼎虽严令约束部下,但毕竟来到方城时日尚短,未及取信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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