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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孙少安感到,门里门外的事都十分顺心。不久前,妻子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虽然因计划外生育,还没上了户口,但夫妻俩再不管它个户口不户口!要是几天不回去看看女儿,他就心慌意乱,甚事也干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时一样旺,麻烦事也不是太多。少安只生气的是,孩子有个小病,父母亲和秀莲不好好到石圪节医院来看,常常把神汉刘玉升和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里瞎折腾……父母亲已经搬回了新建的家院。少安满意的是,这院地方现在成了双水村最有气派的。新窑新门窗,还圈了围墙,盖了门楼,样样活都精细而讲究,他还打算在他不忙的时候,请米家镇的著名石匠雕打两只狮子蹲在门楼的两边。据村里的人回忆,旧社会只有金光亮他爸大门口有过石狮子。而那时,他父亲就在这老地主门上揽工种地,现在,孙玉厚的大门口要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了……正在孙少安的事业炙手可热的时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节来找他。老朋友上门,他赶紧在胡得福的食堂里为他摆了一桌。
永合是叫他一同去省里和电视台“洽谈”合资拍《三国演义》的事。
孙少安这才想起,他曾给永合承过这么一档子事。说实话:他早把这事忘了。他原来以为胡永合不过说说而已,没料到他却这样认真!
他被这家伙逼入了死角。这也许是一件相当没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着深浅。但是他既然给这家伙承了下来,就不好推辞。再说,这个有恩于自己的人,他怎么能不讲信义?经胡永合又一番鼓动之后,少安的心再一次热起来。
去它妈的,什么事倒不是人干的!几年前,他能想到他弄起这么大的摊场?可是现在不是弄得轰隆隆价把石圪节都震了?也许永合说得对!不能满足一辈子当个土财主,也不能只在石圪节有点名声;而应该把事干得响州震罢!?
于是,他马上回去对妻子说了他要去省城的事。秀莲一个妇道人家,她会把要卖的砖瓦数得一块不差,但对生活中如此重大的抉择,却两眼黑黑,当不了丈夫的参谋。这事只能由丈夫自己来决定。少安也知道秀莲出不了啥主意,他只是尊重她,征求她的“意见”。
妻子一放话,他便把砖瓦厂的事委托给一个可靠的师傅,就和永合一块动身去省城了。
我们姑且不评论这件事的可行与否,也不谈另有所谋的胡永合;仅就孙少安来说,这件理也暴露出初发达起来的农民的一种心态。一方面,普遍的贫困所引起的社会红眼病,使他们象传统的财主一样不愿“露富”;另一方面,自身长期社会地位的低下,又使他们不甘心寂寞无闻,产生了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两种心态都情有可原,不必指责。
需要指出的是,财富和人的素养未必同时增加。这是一个文化粗浅而素养不够的人掌握了大量的财富,某种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同样的财富,不同修养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使用;我们甚至看看欧美诸多的百万富翁就知道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国人民现在面临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财富的问题。我们该让所有的人都变成令世人羡慕的大富翁。只是若干年后,我们许多人是否也将会面临一个如何支配自己财富的问题?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任何时候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人类史告诉我们,贫穷会引起一个社会的混乱、崩溃和革命,巨大的财富也会引起形式有别的相同的社会效应。对我们来说,也许类似的话题谈论的有些为时过早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预先把金钱和财富上升到哲学、社会学和历史的高度来认识;正如我们用同样的高度来认识我们的贫穷与落后……我们的少安此次省城之行,准备破费自己刚积累下的那点钱去投资拍电视剧《三国演义》,最少也属于一种盲目行为。我们知道,一年前,他还在破产的泥淖中绝望地挣扎。抹不开胡永合的情面是事实。但在他本人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一些浅薄想法——用钱买个虚名或者企图用小钱赚个大钱。他不想想,电视台的钱就那么好赚?现在有多少国营单位和一些响马式的干部,用“赞助”、“合资”一类的诱饵来套弄象他这样的一些浅薄的“万元户”!
但孙少安既然踏上了进军省城之路,心情倒很有些激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应该公正地赞扬他的勇敢的进取精神;不管盲目还是失败,只要敢出征的将士,就应该受到敬重。
胡永合和他商定,到黄原时两个人在他哥胡永州那里住一夜;到铜城时,再拐到大牙湾捎带着看看少安的弟弟。少安也很想见见少平了——弟兄俩见罢面已有好长时间。胡永州如今还当他的包工头,在北关为一家公司盖楼。我们知道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小翠已被他一腿踢到东关暗娼的行列中,最近又为自己物色了一个仍然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陪他睡觉。
胡永州大方地在黄原街上最好的餐馆请弟弟和少安吃了一顿酒席。席间,少安从胡氏兄弟的言谈中,才知道他们在南面一个地区当专员的表兄弟凤阁,因为水灾问题,官被撤得一干二净。这兄弟俩在饭桌上大骂了一通他们双水村当大官的田福军。少安当然不解其中之意,只是吃菜喝酒,不插一句话。
第二天,他们就坐汽车下了铜城;然后在车站广场又买票搭乘东去的一辆运煤车的闷罐客箱。拐到了大牙湾……哥哥意外地来到煤矿,使少平大吃一惊。
不过,他很快弄明自,不是家里出了什么灾祸。那个家时至今日也常叫人提心吊胆——对突降灾变的心理恐惧象遗传病一样在他身上扎下了根。
随哥哥而来的另外一个人也叫孙少平吃了一惊;因为他把这个人认成了他曾揍过的包工头胡永州。他也很快弄明白这不是胡永州,而是胡永州的弟弟胡永合。尽管如此,他对这个胡永合一见面就反感。因为是哥哥的朋友,他才竭力克制着厌恶情绪,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请他们吃了饭,又把这家伙安排在矿招待所的一个单间客房里。他和哥哥晚上要拉话,就共同住了一间两张床位的房子。
吃过晚饭,胡永合早早就睡了。尽管一路上孙少安一再吹嘘他这个弟弟如何有本事,但胡永合连和少平拉两句闲话的兴趣都没有。有个屁本事!有本事还要到煤矿来掏炭?
少平首先领哥哥到浴池洗了一回澡,他知道哥哥虽然腰缠万贯,但一年也不洗几次澡。
一来原西县也没个公众洗澡的地方,二来农村人习惯认为洗澡不只是讲卫生,而是一种不属于他们的奢侈行为,因此平时连想也不想。
洗澡时正好下井的工人还没上来,一大池水就他们两个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象水萝卜一样红。洗完澡,少平照例又把他哥引着在井口和矿区转了一圈。他是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让哥哥看看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可少安却看得直皱眉头——他显然对这煤矿没留下啥好印象。
晚上,他们只脱了裤子,把腿伸进被窝,上身靠着床栏,少平又买了一些点心和啤酒,弟兄俩都做好了熬夜长谈的准备。这使我们想起了那年在黄原宾馆他们共宿一室的情景。少平又一次详细询问了哥哥去省城要办的事。
少安说完后,少平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些事呢?”少平不解地问他哥。“农民也不能光当个土财主,应该参加文化上的事嘛!”少安用胡永合的话回答弟弟。
“这道理听起来不错。可是你应该考虑自己的具体情况。说实话,你的事业才刚开始,只赚下那么一点钱,就东跑西颠搞这些事,实在有点不自量力!”少平不客气地说。
少安被弟弟说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有文化的弟弟会支持他搞文化事业,没想到他当头给自己浇了一盆子凉水。“钱……是不多。”他嘟囔说。“不过,对我来说,这也就够多了。咱穷惯了,一有这么多钱,心里倒有些慌。一来我抹不开永合的情面,二来想疏点财就疏点财,反正没这社会的变化,咱也不会有这么多钱……”“思路完全正确!”少平欠起身,“钱来自社会,到一定的时候,就有必要将一部分再给予社会,哪怕是无偿地奉献给社会;有些西方的大富翁都具有这种认识。
“是啊,我们过去太穷了,我们需要钱,越多越好。可是我们又不能让钱把人拿祝否则我们仍然可能活得痛苦。我们既要活得富裕,又应该活得有意义。赚钱既是目的,也是充实我们生活的一种途径。如果这样看待金钱,就不会成为金钱的奴仆。归根结底,最值钱的是我们活得要有意义……不过,钱可不能乱扔!”
“乱扔?我想电视台赔不了钱!说不定还能赚点……再说,还挂个名字……”少安这才道出了最深层次的心里话。当然,他也确实做好了白扔点钱的准备;因为他现在有赚钱的砖瓦厂,心里是踏实的。
少平明白哥哥的真实心理,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还没必要拿钱买个虚名。再说,你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到电视台去赚钱?而要是白扔一两万块钱给电视台,你还不如拿这钱给咱双水村办个什么事……”“拿一两万块钱白给村里人办事?”
“那又怎样?你不是也准备白扔给人家电视台吗?”“我还准备赚它电视台的钱呢!”
“赚不了呢?”
“那只怪运气不好!”
少平笑了:“说来说去,你这个财主看来并不是象你说的那样,想给社会疏点财……”要是白给村里人办事,还不如把这钱咱们一家人分了!”“两回事,哥哥,你对家里人都已尽了责任。父母新建的家院,按你们来信说的情况,我推算我那点钱建不起来这么排场的地方。你出了至少多出我两倍的钱。就是妹妹,她假期回去,你都给了她不少钱。最近又听说你把姐夫也拉扯到了你的砖瓦厂……“至于我,你很了解,我现在不会用你的钱。我赚的钱我够用。不够用我也不愿使用你的钱。这不是我和你之间有了隔阂,不,我们永远是亲密的兄弟。我以前就说过,最好的兄弟首先应该是朋友,然后才是弟兄。不知你听说没有,在外国,有些百万富翁或亿万富翁的子女拒绝接受父母的遗产,而靠自己的劳动来度过一生。我理解这些人。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也会这样做。比如说吧,要是爸爸不是个农民,而是个什么大官,有许多钱,我也不会要他的。那是他赚的,他自己情愿怎花哩!花不了扔到河里也可以!反正我不会接受他的馈赠……”孙少安难以理解弟弟这些“高论”。不过,他也开始认真地检讨起他此次的省城之行是否适当……的确,他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拿一两万块钱去冒险。一两万块对于拍《三国演义》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但对他个人来说,等于拿自己的一半积蓄去开一次玩笑。他本质上可不属于这种胆大妄为的人!
可是,现在上了胡永合的钩杆,怎样才能下来呢?他如今已经被这家伙引到了半路上!
“你倒究欠那家伙多少人情?”少平问哥哥。他已经看出,哥哥对他的行为有点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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