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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敏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没听她话,贸然发石相援,已然冒昧,只因关切太过,不能让谢逊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
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妹一场,你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道:“谢大侠,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右掌便即提起,离开了她脑门,但左手仍扣着她手腕。
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明教怎样了?咱们那些故人怎么样?”
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番僧算帐,还要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馀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张五弟夫妇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当山上给人逼得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受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道:“你说他遭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过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谢逊点点头,道:“殷姑娘,你当真见过无忌?”蛛儿道:“是啊!那天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牙齿痕还在,决不是假的。我······我好生记挂他。”
赵敏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光中露出又取笑、又怨怼的神色,意思似说:“你骗得我好!原来这姑娘先识得你,你们中间还有过这许多纠葛过节。”张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甜蜜,又酸苦。
突然之间,赵敏抓起张无忌的手来,提到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张无忌手背登时鲜血迸流,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张无忌眼望赵敏,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光中满是笑意,柔情脉脉,盈盈欲滴,张无忌从她的黄脸假须之后,心中见到了她的艳丽娇美。
谢逊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允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
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说好了,我为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三哥,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
张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么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会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别无倚仗,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说道:“韩夫人,适才那五人向我围攻,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害我之意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再来捡这现成便宜。谢逊眼睛虽瞎,心可没瞎。韩夫人,我再请问你,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
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收入长袍之下,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也只好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脚步迅捷,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
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来他便住在那里。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敏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
赵敏拉着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张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敏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张无忌道:“我也不怕她。”赵敏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她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什么也不明白了。”张无忌道:“我并不想打死金花婆婆,但义父想得我好苦,我立刻要去见他。”
赵敏摇头道:“别了十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陈友谅。”张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敏道:“你心中真这么想?没骗我么?”张无忌奇道:“骗你什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就很难得。”
赵敏一双妙目凝视着他,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桀骜不驯的英雄豪杰,谋干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张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敏道:“这陈友谅明明欺骗了谢大侠,你双眼瞧得清清楚楚,怎会看不出来?”张无忌跳了起来,心中不愤,问道:“他骗我义父?”
赵敏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未必能逃得过宝刀的一割。身当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为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也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手背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为他包扎。
张无忌听她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然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将信将疑。赵敏又道:“好,我再问你: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两只手怎样,两只脚怎样?”
张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手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会重行念及,此刻听赵敏问起,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说道:“嗯,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招数。难道他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
赵敏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险恶,可真明白得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第一等人才,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蜮伎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位置,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一招‘狮子搏兔’搏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只因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经赵敏这么一提,脑海中一闪,背上竟微微出了一些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推去,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者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功盖世,手有宝刀,此计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也只能如此这般。我一直要另想别策,可是直到现下,仍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赞叹。
张无忌越想越心寒,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了他的机关,比他更为了得。”
赵敏脸一沉,道:“你讥刺我么?我跟你说,你如怕我用心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张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敏微微一笑,说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
张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感麻痒,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叫道:“啊哟!”知道是给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虽非毒药,但涂在手上,给她咬出的齿痕不免要烂得更加深了。这药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气,赵敏在其中调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香气掩过了药气,教他不致发觉。张无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乾净。赵敏跟在身后,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张无忌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推,恼道:“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
赵敏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法子。”张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敏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张无忌假装睡着,赵敏又叫了两声,他索性打起呼来。赵敏叹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给你不理不睬。”
张无忌睁开眼来,问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
赵敏笑道:“我若说得你服,你便如何?”张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敏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便虚了,早知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张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咬伤了我手背,不来赔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些你这等好意。”赵敏道:“嗯,我问你:是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张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干么?”赵敏道:“我偏要提。我在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
张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时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
赵敏笑道:“这就奇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毕竟是人大心大,什么也变了。”张无忌脸上又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敏听了这话,脸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张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忙都避了开去。
赵敏低下了头,轻声道:“好罢!我跟你说,当年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仍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张无忌听到这里,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膏’,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
张无忌先觉好笑,随即想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终究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怪你了。算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
赵敏本来柔情脉脉,一听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说:‘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如此不好呢,还是如此之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没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到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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