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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愤怒总是不知死活,又格外锋利,因没受过苦,不晓得语言给人的伤害,其实远胜于肉体上的苦楚。怒火会夸大许多东西,比如不满,又比如轻蔑,人在那一刻陡然升起的求胜欲,会恨不得用所有恶毒的语言把自己武装起来,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不可侵犯的,进攻者。
颜徵楠在十几岁之后,便再没有遇到人,有胆量将鲁莽与怨怼,用狠话一股脑往他的头上浇。毕竟这样的人,还没有到他的眼前,便多半因为愚蠢和莽撞,死在士官的手上。
他在面对雪朝的时候,常常像应对许多直白而没有修饰过的情绪,有时候是激烈的厌恶,或者拼死的抵触。他不觉得自己享受这些,受虐狂才会享受,但作为一个年长她几岁,又过于老成的人,三少一度将它们作为一种迟来的青春体验。
比如同人置气,或者哄一个人开心。
人到了一个年纪,快乐和痛苦往往有了一个临界值,他那样的人,每上一个台阶,都是蜕层皮一般的渡劫,偶尔遇见了糟心的事情,也多半比从前的事情好上许多,因人年少的时候,不仅糟心,而且无力,无力感比一件麻烦事更难处理。
于是偶尔超出边界感的情绪,会给人一种没有超出主控权的征服欲。
合雪闻曾经问他,三少同雪朝,不过一面之缘便生出的执念,会否因为雪朝是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是他其实想要成为的样子?
颜徵楠不觉得。
她应当是很多人想要成为的样子,很多人因为不好的运气,世俗的束缚,和阅历的限制,没有机会成为,或者被迫砍掉的那部分。
连她自己都懵懵懂懂的知道,自己是被爱与好运娇惯大的女孩子。被爱和欣赏,于他人而言是需要花心思争取的事情,于她却是夏季泛滥的瓜果,要她有心情了,觉得开心了,才会去挑一个,然后投注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再到下一件有趣的事情上。
大抵没有当年的意外,这也是她的婚姻观。有太多选择权,而没有后顾之忧的人,便会轻率,会自我为中心,会将自己喜不喜欢,和你配不配,放在第一位。爱上这样的人,很容易疲惫,因他们消耗热情与讨好,又半点不放在心上。
三少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静,没有雪朝以为的挫败,或者勃然大怒。对方的高傲和轻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幼稚的,自以为是的天真,露出了她自由娇纵下的另一面。
她也知道成年人之间的龃龉,也知道世家的光鲜下,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颜徵楠方才面上的怒火消退了,回到了平日里冷静的模样。
若是让他的秘书看到,大抵知道那才是他真的被激怒了,下决心使一点手段,给对方一点教训。有些挑衅是一时的,有些却不是,处理不当,会有后患。
颜徵楠伸出手指,轻轻敲击她的梳妆台面,他声音里有一些漫不经心,那是他在谈判里偶尔会有的语气,“哦?我却不这样觉得。”
他面上的温和,好像是他往日里同各方势力,最普通不过的一次会面,“我也可以说,一个洋人的都督都能将你父亲逼出江浙,是我用南方的金融,和信州的兵权保了你。”
雪朝面上突然褪去的血色,让他有一点怜悯地微笑,“我还可以说,你被父亲和哥哥宠爱着在江浙无法无天的时候,我已经有能力另立门户了。”
他有点恶劣地眨了眨眼睛,“你是满嘴女子独立的人,并不该觉得我理当比你过得辛苦一些?有能力一些?”
三少自然是心软的,把对面女孩子方才的气势打击的半分也不在了,他看着她苍白着脸,强撑着的不动声色,还是好心肠地放软了语气,“可是我不会说,我同你配不配,恰不恰当,我不喜欢这样。”
女子在这个年代嫁给一个成熟的男子,其实多半要年长的那位,教她许多道理,帮她度过青涩懵懂的少女时代,只是颜徵楠刻意宽限了她的天真和无忧无虑,让这样的快乐更长久一点。
他伸出手,揉了揉雪朝的脑袋,面上有意无意的取笑,其实更刺伤那个女孩子的自尊心,“你可以不喜欢我,也可以不想要孩子,但我们之间没有家庭的阻隔,”他低下头,有点宽容地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道,“因为解决这种阻隔,我很擅长。”
他在雪朝想要躲闪之前就收回了手,甚至有一些愉快地,大抵因为难得看到她孩子气以外的另一面,“所以你也不要再提了,你也不会喜欢。”
靠家庭给自己抬身价,那是婚姻里失去温存的太太,最后留存体面的法子,她不需要这样。
颜徵楠又同她拢了拢睡衣,假装没有看到她因咬紧牙齿,绷紧的咬肌。丝滑的缎子有一些下滑,险些要遮不住她胸前的风景,又被三少同她整理好了。
做这样的事情会让他有一种假正经的快乐,似乎终于满意了,三少迈了步子,往卧室外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这几日便不要去学校了,在家里歇一歇。”
他最后声音里的轻笑几乎将雪朝击溃,“你只是吓坏了,我瞧的出来。”
颜徵楠不过对她稍微强硬了一些,不再允许她出门,丫鬟和小厮随处跟着,同哥哥和爸爸打电话,也要有人在身边陪同,雪朝便已经摔碎了五六个花瓶,这让三少在书房里办公时,听到客厅里茶杯被掷碎的声音,有些懒散地挑了挑嘴角。
他不打算去客厅看她,大小姐估计这会很不想见到他。说起来也很好笑,平日里无法无天,嘴上说着敢作敢当的人,这两天却有些躲着颜徵楠,同他吃饭也半句话不肯讲,难得的相处时间总是随便扒几口饭便开溜,又忍不住将从他那里受到的气,发到下人身上。
女孩子的自尊心总是很脆弱的,这让颜徵楠怀疑自己会否说的过分了一些。
他自觉尺寸拿捏的很好,点到为止,便连现在雪朝一面炸了毛,又一面认了怂,也让他觉得是很好的状态,大约过几日他给个台阶,一切便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三少大抵能猜到雪朝给爸爸哥哥电话,闹着离婚,会受怎样的挫折。那两个男人最初预估她提出离婚的时间点,是婚后的第三天,合大小姐能坚持到这时候才动了离婚的念头,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合雪闻把皮球踢给了他父亲,叫雪朝去同爸爸商量后,顺带打电话给颜徵楠,表达了对他对三少育女大半年付出的汗水与耐心,是认可的,是感同身受的。
合钟明虽然总是支持他女儿的,毕竟他对那个南方的年轻人,并不很信得过,可他在电话里并不愿意明说,只说道,有什么事情,去找yvan帮忙。
雪朝在电话里却发了脾气,她只觉得这两个人都没有站在她那一边,于是她一面尖着嗓子,“我找他做什么?而且我又去不了学校!”一面把茶杯掷到客厅的地上,“你们都不管我,都不喜欢我了!”
她又闹了几日,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孤立无援。实在她到了今日,才明白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儿,嫁给了军阀的儿子,便很难事事倚仗家里。雪朝那些小小的伎俩都用了个遍,终于似乎泄了气,也不再发脾气了,连吃饭的时候,三少见了她,也察觉她恹恹的,不再是前几日,像个警惕的小兔子一般。
可瞧起来,又很容易让人心软,等到雪朝第三次拿勺子搅汤盅里的汤水,颜徵楠终于等到她试探地开口,小心翼翼地喊他,“徵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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