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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妙的对视中,恰逢临案一位年过半百的大人拔座敬酒,提杯朝沈从之走来,“小沈大人。”
眼见沈从之要起身,他忙反掌将其揿下去,“嗳嗳嗳、您坐着您坐着!今日是您的大喜,过些时消息到了京里,沈阁老免不了一场高兴!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您眼下,可是向他老人家敬了最大的孝道了!”
二人金樽相碰,撒出的水花掠过陆瞻的眼,冷粼粼的,像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失落,难以捕捉。
外园飞花,内园同样斗斝,一间满围着琉璃七彩风窗的厅室内,女人们亦是莺娇燕呢。因蒋长薇坐着月子,不得出席,只得云禾主人座上坐着,乱着安排上了酒菜,也在月洞门外的廊下开了戏。
嬉笑喧闹卷帘内,伴着外头咿咿呀呀的唱调,筹光交错,觥殇不住。几个案上的人轮流着来敬云禾,唱喏恭贺之词叫云禾发恨,心道:“又不是我生儿子!”面上却不显,只将酒一一吃尽。
这般巡案一圈,落席回来,便附耳与芷秋,“姐,这些人怎么突然巴结起我来?倒把你冷落在这里,真是怪了。”
芷秋同样有疑,却只将众人淡淡扫量一圈,“今日是你家大喜,自然先贺你家,蒋长薇不在,只好赶着巴结你。等到满月礼上,来人更多,还有你烦的。”
富贵向来三更枕上蝶,云禾荣辱不惊,随口应付着,只与芷秋亲昵吃酒。两个人亲姊妹一般挨挤着说笑,叫其中一官眷瞧见,喉咙里隐隐有些什么将吐未吐,到底按下,只等下晌散席时,戴着个空隙去同云禾弄舌:
“我说沈家七娘,虽说你同浅园的奶奶要好,可要留神些,这种时候,还是远着些罢!你瞧你在这园子里,除了你家大娘就数你,偏她月子里出不得屋,另外六个都在京里,就只你顶着事情。倘或你眼下交友不留心,往后恐怕要拖累你们沈大人!”
将云禾说得一头雾水,转转两个眼,紧着问:“奶奶,您这是个什么话?我怎的听不明白?”
那妇人掣一掣披帛,前后张望一番,见近前无人,方解惑,“这是我们两个好我才告诉你,你们家里没瞧见邸报?近些时,邸报上刊了皇上罢免京中好几位大员的谕旨,又刊了都察院惩处咱们苏州府里那些个犯官的上谕。”
“这同我与我姐姐有什么干系?”
“哟!你不知道,咱们苏州府的邸报上头,近日里还刊了灾情的情况,”这般说着,又望身后一窥,挨得云禾紧紧的,“那几片布告里呀,有意无意暗指咱们地方上有宦官乱政!我们妇人家读不懂,可了解局势的男人家,稍一揣摩,就明白说的是谁了,这还是我们家爷们同我说起的。你还不离她远些?一个不防备,恐怕这位大宦,就要叫拿上京问罪的,只怕受咱们平日里来往的会受牵连。”
云禾适才应过神来,匆匆忙与她打着哈哈走出垂花门去。送了人,又急慌慌走回去寻芷秋。
芷秋还在厅内坐着与骊珠她们说话,见她芳裙激荡,好笑起来,“我又不急着叫你送我,你走那么快做什么?仔细踩着裙子摔跤。”
“姐,我有事情同你讲。”
观她面色好不端正,芷秋又笑起来,“我的天,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叫你唬得这样?”
“姐夫恐怕在官场上有事情!”云禾急提了裙凑在她边上,将方才妇人所言一五一十讲来,言毕吊着眉眱她,“你未必半点不知情?”
芷秋脸色大变,拈着帕子揿在胸口上,半晌无言。倏听见外头丫鬟们吵吵嚷嚷,方醒过神来,“我到哪里知情去?你姐夫从来就少同我讲这些事情,若我问,他倒是说几句,我不问他就不提。”
顷刻间,长久被浓情蜜意所掩盖的不安像由泥土里拔出的根茎,一条条地由芷秋心底浮现出来。
风倒杨柳,月转乾坤,又一场风雨黄昏。窗外芭蕉乱颤,池中鱼儿深潜,红翠消残在银屏,灯僝影僽在香烟。
小篆里新点檀香,芷秋坐在帐中,将陆瞻的衣裳搭在香炉上头细细熏着。其间频频侧眸瞭望书案上的陆瞻,银釭两盏,一片安稳的暖黄地映在他面上。
俄延一晌,陆瞻到底放下书来,温柔莞尔,“还在担心?”
一问,芷秋便垂额下去,盯着两手间幽蓝的衣料,蓝得像深不见底,“怎么能不担心?你都要叫他们参到朝廷里去了,既然参你,就少不得拿你上京审讯,能不能全身而退哪里好说?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犯这个险?你明知道那沈家与那个姓许的公公狼狈为奸想暗里整你,怎么不早防备着?”
他阖上书蹒步过来,与她对坐在床沿上,帮着牵衣裳,“我方才不是讲过了?龚兴一死,在朝中就数沈丰势大。沈丰那个人,既有些贪婪无度,却也是个胸有经纬之才。皇上要用他,又不想叫他势力太大成为第二个龚兴,因此要寻个罪名革他的权。正好沈从之想参倒我进内阁,我自然就是那个‘罪名’。”
芷秋一急,扯开衣裳,“那要是你的反制之法不成,岂不是要丢了性命?你这是在以身犯险你知道吗?”
小炉墩在中间,袅袅轻烟像隔着一层蝉翼纱,陆瞻生出一股雾里看花的错觉,好像芷秋从未出现过在他生命里,好像她只是一个花前春梦。
于是,他伸出手去握紧这一个梦,在她手上亲亲一吻,“在遇到你之前,我的每一天都在以身犯险,朝局向来朝夕苍狗波诡云谲,文武百官,谁又不是在以身犯险呢?芷秋,我也没什么例外的,就连天子也不能例外。”
“我实在不懂,”芷秋挨过来,偎在他怀里,“难道朝局就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当官的为了那点权势斗得你死我活,谁还会管底下的百姓?”
陆瞻搂着她笑笑,像一位良师,十分耐心,“权力是实现抱负的唯一途径,不论这个抱负是利天下还是祸天下,都得站到权力之上。你懂的,你只不过是在想,这是否有些本末倒置?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末倒置,但依我之见,把那些将成忧患的人制衡其中,就能免去许多像苏州这样的灾祸。权术之根本,说到底其实就是民生。”
“你这么多年揽劝夺势,也是为了民生吗?为了实施你那个‘归田于民’的变革之法?”
风雨细细,一丝冷意侵袭过来,陆瞻抱紧了她,“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不过是想一展抱负罢了。父亲在时,我曾与他说过这个策法,但当时先帝玄修,天下懒政,不是时机。”
芷秋仰起脸来,眼似春水,露花倒影,“那现在是时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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