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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他仿佛十分的兴奋的声音闷闷地震在胸膛里,忽高忽低地,好像在说:“就这么办,下月初八,咱们把苏州有名的乡绅士子都请来。芷秋,不怕的,我有钱,花得起,我可以上书到京里,请圣上为咱们赐婚,我要让世人都来见证,我娶你为妻……”
含混的嗓子里细碎喧阗着欢喜,张达源闷头听了半晌,又退了半步回去,抑低了声,“我说阿则,咱们督公的病,瞧着怎么比往年重了些?”
“谁说不是?”黎阿则胸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上地发闷,“自与那姓袁的花魁娘子相识后,病就发得多了起来,返魂丹吃了见效也没往常快,病发得也没个征兆,说来就来。等躁症发完,那郁积得便更多一些,连着三四日睁眼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等缓过来,又往那月到风来阁去。”
窃语的功夫,抬眼一瞧,陆瞻已在游廊上走出去二丈远。二人紧步上前,张达源忸怩的嗓子夹着一缕叹息,被风散在周遭的黑暗,“上回偏那浅杏撞上来,这回还不知谁倒霉。”
“你这什么话?她能伺候干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就是这么一说。”
二人临近,黎阿则将灯笼挑在陆瞻脚下,仰脸窥他,“干爹,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找芷秋。”陆瞻的黑靴才刚落在一级石磴之上,却欻然由高涨的情绪里扑来一线理智绑住了他的脚步。
幸好,他依旧在满脑子叫嚣的欲望里、记得要尽量以相对美好的自己去面对她,起码得是个人,而不是只发疯的野兽。他去不得,便在月色里将脚锋一转,“去找那个祝、祝……”
“祝晚舟,”黎阿则秉灯转向,引着他穿越游廊。
廊庑下敞开的月窗里透出昏黄的烛光,消磨尽夜。花圃富贵里,柳宿婵娟,却有孤单人倚在窗畔,对月思梦郎。
这是祝晚舟被送来浅园的第十个日夜,陷落在这个不阴不阳的囚笼里的每一天,都令她度日如年。
她几乎已经快要在眼泪中绝望了,却又有与“几乎”相差一线的希望重新在奔来的丫鬟身上燃起——
丫鬟红缨莺雀闹喧地扬着一封信奔来窗畔,“姑娘、姑娘,杨大公子来信了!”
祝晚舟谨慎地朝窗外长廊望一望,只见廊下晕烛淡淡,没个人影儿,单有廊外几棵芭蕉树缓缓地招揽巨叶,托起一轮月。
“姑娘别怕,外头没人,我来时就瞧过了。”红缨含笑递信予她,吱呀阖拢了窗,“送信的人说,公子再过两月就要调任苏州了。姑娘,您再在这里熬两个月,等公子来了,去同老爷说。咱们原是与公子有婚约的,杨家既没应下悔婚之事,真闹起来,老爷也不敢不依。”
西台一点残星,半罩着祝晚舟玉婉娉婷,愁峰眉聚,“父亲铁了心要巴结这姓陆的太监,心肠硬得连我这个亲女也送了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为了仕途前程,他老人家早就不要脸皮了。”
言着便将信展开,三五纸,七八言,无非是些男痴女傻的缱绻之言。红缨瞧她又有下泪之态,忙将她搀至架子床上,“姑娘可不要再哭了,自打来了这里,您日日哭夜夜哭,别等着还没出这财狼窝,先把眼角哭坏了可怎么好呀?”
祝晚舟拈着帕子将眼泪轻搵,鼻腔里抽抽搭搭地满是心伤,“我不哭了,我好好的,等着渡哥哥来接我出去。”
“嗳,这才对嘛,横竖那姓陆的太监这十天也没来瞧姑娘,大约是有事要忙,姑娘暂且还没什么事情,先放宽心。”
在今夜之前,祝晚舟几乎没见过陆瞻。她对他的想象,仅仅是史书所载的那些阴险圆滑的阉人。
又曾在家宅中听见开黄腔的婆子小厮议论,说是太监这等没根的东西,床笫之上满是阴狠毒辣的手段。唬得她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一颗心成日家向上苍祝祷,希望他不要来、永不要来……
可天不遂人愿,泪渍未干,即见与她想象中相差甚远的一个身姿踅入卧房,惊得她忙将几页信纸塞入枕下,在里头摸着个什么紧紧攥住,不肯再抽出来,只用那个飞花泪眼紧盯着陆瞻渐行渐近的衣袍。
窗掩繁星,屋子里满溢着警惕的悄然,岑寂将万物烧成了黑架子,一碰即灰飞。
慵沉的高银釭照着陆瞻黑曜石的瞳,上头爬满猩红的碎纹,走势逐渐连成一片幻象,是芷秋的眉月霞脸,一点神光落九天。
他伸出手要去掣她,被她一缩,瑟避开,“你要做什么?你走开!”
筛抖的声音里汇拢成另一张芙蓉嫩脸,花容失色地咬着唇,“陆公公,求您放了我吧,我是许了人家的,我不愿意来的,是我爹强绑了我的来的,您放了我吧,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您!”
陆瞻也有那么一刻想放过她,可胸中熊熊火舌一寸一尺地蹿得老高,使他躁得必须得做些什么,便挨步过去。
那祝晚舟惊弓之鸟似的抖散了一副骨头,磨瞪着锦被往床里缩。眼瞧着他青山似的影低低地罩了过来,避无可避地,枕下那只手攥着个什么抽出来,对着高烛寒碜碜地晃一晃,朝他胸口扎去。
很长的寂静内,陆瞻垂眸盯着胸口没了一寸的银剪子,望见肉罅中汩汩涌出温热腥檀的血液,他就知道他又熬过了一场病症。
可还有下一场在等着他。
夜像一片黑锦被抽去,冒出个鸡蛋黄的太阳。阳光虱子似的爬满雕花的黄杨木床架,袁四娘则像个贼似的蹑着手脚朝帐中窥探,将芷秋愁眉轻叠的睡颜望一瞬。
少顷后唉声叹气地踅出外房,落到榻上,“这陆大人失心疯这病到底有没有准?别是你们自己危言耸听,小孩子家没听过没见过的,就当什么都是个疯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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