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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云这时已站到屋子中间,将胸前一粒扣错了的扣子扣好,歉意地说:“要不要再听听刘欢的歌?”钟开泰已站起身,一边悲伤地摇摇头,一边缓缓向门边走去。
他喜欢刘欢的歌,尤其是这首《从头再来》,可他心里明白不过,世上有些事情,恐怕是不可能从头再来的。
十一
常委研究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陆百里被确定为财政局副局长。不过最近省委组织部对提拔使用干部增加了一道新的程序:公示制度。所谓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对象在正式任命前,要先在新闻媒体上公布,让全市人民都来监督。公示时间半个月,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也无人告状举报的,才下达红头文件。
陆百里和另外几名被提拔的副处级干部的名字,随即上了当地电视和报纸。电视台的这期节目就是东方晓做的,做完节目他就给钟开泰打来了电话说:“你知道吗?陆百里马上就要在电视里公示了。”钟开泰说:“听说了,但还没看到电视和报纸。”东方晓说:“今晚的电视,你注意看一下。”
钟开泰无话可说,只觉得浑身没力,正要放电话,东方晓又说:“明天下午你在市委门口等着,我要跟你见一面。”钟开泰说:“还想为我的进步出主意?我看算了吧,我认了,没当官的命。”东方晓说:“难道你就这么经不起打击?”
拿东方晓没法,钟开泰第二天下午还是如约来到了市委门口。不一会儿,东方晓就赶了过来,肩上挎着一部小型摄像机,手里提着一个架摄像机用的小三角架。钟开泰说:“要我陪你去搞采访?”东方晓说:“今天没采访任务。”钟开泰说:“那你又扛着机子干什么?”东方晓说:“扛个机子好玩,你也好学学摄像嘛。”
这段时间钟开泰工作积极性不高,在部里待着也不想做事,跟东方晓混混也无所谓。就跟着东方晓横过马路,再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个叫阳光花园的宿舍区,进了一处单元楼道。爬到六楼,东方晓掏出钥匙,开了西边一套房子的门。
一股久无人居的腐味扑面而来。钟开泰问:“这是谁的房子?”东方晓没出声,伸手捞开头上的蛛网。钟开泰又说:“你这里还有一处房产,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呢?”东方晓说:“是过去我和女友住过的房子。”钟开泰说:“你的女友哪去了?不是现在的老婆吧?看样子,这房子好像好久没住人了。”
东方晓把摄像机和三角架扔到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回身轻轻掀开席梦思床上的床罩。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方正,床单也铺得平平整整。东方晓说:“这床铺还是我女友离开这里时铺的。在这张床上,我和女友度过了三百多个最销魂、最难忘的夜晚,我一生中最强烈的激情和最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这张床上。后来我尽管与另一个女人成了家,养了儿子,但那份刻骨铭心的幸福已经远去,不再回到我的心上。”
东方晓这么说着,显得有些伤感,这与他一惯的嘻嘻哈哈的风格大相径庭。钟开泰还从没见东方晓这么多愁善感过,也受到了感染,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跟她结婚?”东方晓说:“她的父母都在日本,她在跟我认识之前就办好了出国手续,是因为我才拖延了去日本的日期,她要我也跟着她去日本。”钟开泰说:“那你怎么没去?好多人想出国,还出国无门呢。”东方晓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民族主义者,我非常恨日本鬼子,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绝不跟任何日本人打交道,更别说到日本去了。”
钟开泰暂时忘记了几天来自己心头的烦恼,他已被东方晓的故事感动,说:“我好像在听一个非常古老的经典故事,为了你的民族主义,你最后牺牲了神圣的爱情。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生活中已经久违了。”东方晓说:“别把我说得这么崇高。”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钟开泰把眼光从席梦思上挪开,转身将那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西边的夕阳和悠然山影历历在目,有一股清新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将房里的腐味拂走。东方晓一边支开小三角架,一边说:“我们开始工作吧。”
钟开泰有些不知所云,说:“工作?什么工作?”东方晓说:“你把我的摄像机拿过来。”钟开泰还愣在那里,仿佛不知摄像机为何物似的。东方晓说:“你耳朵有点背是吧?”钟开泰这才拿起摄像机,送到东方晓手上。钟开泰说:“原来你今天是要我来陪你拍风景片,可现在正好逆光,你能拍到什么?”东方晓说:“等一下太阳就会下山的。”钟开泰说:“你要拍片,什么地方不可以拍,非得到这六楼上来?何况这个角度也没什么好拍的。”
“谁说没什么好拍的?”这时东方晓已将摄像机安装到小三角架上,说:“你过来看看?”钟开泰就把头伸出窗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好景致,摇了摇头说:“我是粗人一个,没有艺术眼光。”东方晓就指了指前方说:“你看那栋高楼是什么单位?”钟开泰说:“谁不知道那是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可这样的楼房哪里没有?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入镜的地方。”
东方晓又往右边方向指指,说:“那里呢?”钟开泰说:“那是财政局的宿舍楼呀。”东方晓说:“我们这个地方的妙处,就是同时可以看到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和财政局的宿舍楼。”钟开泰说:“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东方晓说:“陆百里每天要从大楼里或者宿舍楼里进出,你站在这个窗口前,自然一目了然。”
这一下钟开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了想说:“你是说,我们要通过这部摄像机,把陆百里的行迹拍下来?”东方晓说:“看来你并不笨嘛。”钟开泰说:“拍陆百里何用?”东方晓说:“当然不是随便拍,要选准时机。白天可拍的东西自然不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总是在晚上发生的。”钟开泰说:“我算明白了,你是在搞克格勃。”东方晓说:“你明白了就好,现在陆百里的副局长不正处在公示阶段吗?以后每天下午下班前,我们就到这里来盯着,如果陆百里下班后没有往家里走,或者晚上从家里出来要到哪里去,我们就拿着摄像机偷偷跟在他后面,只要逮住他的狐狸尾巴,再把带子整理出来,往纪检委一送,他陆百里就过不了公示这一关。”
钟开泰被东方晓说得亢奋起来,心里说,陆百里呀陆百里,你的副局长位置要想最后到手,还得过这一劫。但钟开泰还是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东方晓我算服了你了,你这样的人才做个记者实在太可惜了。”又说,“只是我们犯得着这么做吗?”东方晓说:“我想也犯不着,但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太单调了点?”
钟开泰想想,很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十二
此后,每天下午5点没到,也就是下午下班前,钟开泰和东方晓就会来到阳光花园,走进六楼西边的房子,手上提着在街上买的盒饭,誓要在这里守上一阵子。
只是这段时间,陆百里一下班就往家里走,回到家里再也没出门,仿佛是故意与他俩较劲似的。两人就很纳闷,一边瞟着窗外的灰色楼房,一边聊起来。东方晓说:“作为负责拨付全市三百多家行政事业单位经费的财政局实权科室的实权派,千人请万人求,我不信没人邀他出去。”钟开泰说:“现在社会上不是流行说,‘公安的嫖,税务的赌,工商的钓,财政的舞么?’他陆百里就这么洁身自好?”
东方晓笑笑,说:“社会上的说法多着呢,什么‘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教育是根大蚂蝗’。什么‘别看财政不增收,领导照样去泡妞;别看银行不赚钱,领导照样花下眠;别看工商欠大债,领导照样新马泰’。”
钟开泰说:“你们当记者的词汇真丰富。”东方晓说:“你不知道,记者这个行当,报喜不报忧,看不惯的事情想曝一下光,领导又不签发,搞得我们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有时几个记者没事在一起,就把听来的这些段子拿出来发泄,让嘴巴过一下瘾。”
钟开泰就出点子,说:“反正我们待在这里也没事做,你今天再过过瘾吧。”东方晓说:“光我一个人说不行,一人一个段子地来,说不出就趴地上做俯卧撑。”钟开泰说:“这个主意不错,容易打发时光,你先说。”东方晓说:“你先说,你在要害部门,听得多,也见得多。”
钟开泰点点头,也不怎么细想,脱口而出道:“跟着农村部,天天晒屁股;跟着宣传部,夜夜扭屁股;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
闻言,东方晓不觉就笑了起来,说:“人家跟着组织部,还年年有进步,你在组织部待了十来年了,怎么没见什么进步呢?”钟开泰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转移话题了,来一段吧。”
“好好好,听你的。”东方晓也说了一段,“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钟开泰说:“不吃不喝,经济滑坡;不抓不查,经济发达。”
东方晓说:“不占地不占房,总共才占一张床;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生男不生女,计划生育也允许;无噪音无污染,国民经济大发展。”
钟开泰说:“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下午骰子转,晚上裙子转。”
东方晓说:“升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当官不收钱,退休没本钱。”
两个人这么胡说八道了一通,钟开泰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他发现这些段子虽然都是揭露腐败、痛骂贪官的,却过于直白浅露。心下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想当官当不上,才那么痛恨当官的,又没别的办法可奈官何,便三十里骂知县,嘴巴上解解恨?
这么一想,钟开泰就感觉更没趣起来,对东方晓说:“这些民间流行语,开始出来的时候还挺新鲜的,针砭时弊,能解我们这些小百姓心头之恨,可听得多了,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了。”东方晓说:“这是民声,也是民意,相当于《诗经》里的国风,是一个时期社会政治的镜子。”
“但是光用镜子是打不倒腐败,也富强不了国家和老百姓的。”钟开泰说,“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比如你跟你女友的事,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她到底有什么独特的地方,那么吸引你?”东方晓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才悠悠地说:“想想她也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但我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说话的声音,特别是她走路的姿态,轻盈、婀娜却没一点作秀的味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又脚踏实地的感觉。”
东方晓说着,语调里流溢着一份无法自抑的激动,脸上浮起无限的向往。他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前,当时我在赶写一期节目的台词,是台长吩咐的特稿,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稿子赶了出来,这才觉得背心酸痛,两眼发胀,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户,想望望远处,放松一下自己。这时夕阳已经西去,落霞满天,整个城市都融在美丽的霞光里。我从没见我们的城市这么美过,我的心情为之振奋起来。恰在此时,窗外的街旁挪过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在霞光里显得那般生动,那般卓尔不凡。我简直被迷住了,忍不住拿过相机,把这个身影拍了下来。后来我每天下午唯一要做的功课,就是打开这扇窗户,等候那个身影的出现。不到十天,我桌上已经有了二三十张不同角度和不同色调的照片,我发现这是我做记者以来,拍得最好、最成功的一组照片。望着这些照片,发了一阵呆,最后做了一个决定,要把这些照片亲自交到主人手上。那天下午我不再等在窗前,我来到了那个身影经常出现的地方,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
说到这里,东方晓停了下来。钟开泰却还痴在那里等待着下文,直到意识到东方晓已经停止了叙述,才问他:“你怎么不说了?我还在等着呢。”东方晓说:“该你了。”钟开泰却摇摇头说:“我可没你浪漫,这辈子没爱过,也没被爱过。”东方晓说:“不会吧?偌大的世界,难道没有一个令你倾心和倾心于你的女人?”
经东方晓这么一说,钟开泰忽然想起胡小云,想起那个难忘的开了花却没结果的夜晚。他若有所失地说道:“真的,我结婚是经人介绍的,除了妻子,没跟任何女人有过实质性的接触。”东方晓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人生没真正地爱过,就等于白来这世上一遭。”钟开泰说:“是呀,我也常常这么想,可你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东方晓不肯放过钟开泰,说:“我把我的故事交了出来,你却什么也不说,我们刚才订的岂不成了《辛丑条约》?你没爱过,即使编你也要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听。”钟开泰说:“我有编故事的能力,当记者或作家得了,还用得着做这个说不起话也办不了什么事情的办公室副主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经意间就到了夜里。估计陆百里不会出门了,才关上窗户回家,等着第二天下午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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