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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语有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这片土地之下,长眠着他的兄弟们。那些人,从军衔上说,有些事他的上峰,有些是他的部下,有些是他的战友,伙伴,可也是他同生共死的袍泽。当年,他们死了,他还活着,他有责任与义务来为他们祭奠。如今,他们的坟墓被毁,灵位不在,骨殖不复,魂魄难安,他依然要来为他们祭奠与拜祭。这样的情分,也许外人是无法理解的,那时只有经历过生死的战场幸存者才能明白,才能懂得。
在墓园中走了一会儿,在忠烈祠后的山坡上,他们看见了一个年迈的老人坐在一段残碑的旁边,残碑前放着一瓶白酒与一包用旧报纸包着的油炸花生米,看起来,老人像是在祭拜自己的战友。
狄尔森看着那个苍老的身影,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脚下不由自主的便朝着那个老人走去。原本正默然独坐着的老人突然见到几个陌生人朝他走来,显得有些慌乱,忙不迭的收拾了东西想要离开。狄尔森忙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低声道:
“对不起,我打扰了您。不过,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当年参加滇缅大反攻的老兵说说话。”
老人抬起头,没有接话,只是疑惑的看着他,浑浊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戒备之色。狄尔森对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挨着他的身边坐下,轻轻抚了抚身边几块断碑,动情的道:
“几十年前,我也来过这儿。因为我也是参加过滇缅大反攻的老兵。”
老人的身躯明显的一震,然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又想哭又想笑的复杂神色。他看着狄尔森,看了很久,似乎想要从这个看起来像是外国人的脸上看出他是否在说谎。都说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切人心的真诚与否,只有眼睛最会说话。于是,老人原本脸上的戒备之色渐渐的散去,直至荡然无存。他看着狄尔森,伸手拉过他的手掌,仔细的看着他手掌心里那些又粗又厚的老茧,又摸着他手指头上的老茧,一边点头,一边有些激动的用明显带着山东口音的声音颤声道:
“是,不错。你是当过兵,而且还当过很多年的兵。这些老茧就是摸枪摸出来的,没有个七年,绝对不会有这样厚的老茧。你是哪个部队的?”
“新三十八师一一四团,少尉排长狄尔森。”
老人的眼睛里顿时放出惊奇之光,他扭头望着狄尔森,失声叫道:
“新三十八师?孙立人的部队?”
“是。”
“久仰久仰。新三十八师的大名我老早就听说了!你们真是好样的,仁安羌那一仗,实在是给我们中国军人挣了脸啊!”
“过誉过誉了。未请教,您是?”
“我是二十军一一六师中尉副连长杨连贵。”
“长官好!”
已经退伍多年的狄尔森一听见这些熟悉的称谓,顿时仿佛时光倒流了几十年,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站起身来,向着杨连贵敬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恭敬的神色让大约是太多年没有得到过尊敬的老人激动的热泪盈眶。
他的身形已经佝偻的不成样子,却拒绝了念卿与小张好意的搀扶,尽管有些艰难,却坚持着自己扶着一旁的残碑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向狄尔森回敬了军礼。两个老兵,在素昧平生,却在几十年后,相遇在当年曾经拼杀过的战场上。这样一幕,温情却又悲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禁不住红了眼眶。
也许是经过了太多的苦难岁月,所以这位当年的副连长已经习惯性的选择了缄默,对解放后那些岁月是如何度过的只字未提。但一说起当年的军队生涯,老人仿佛寻回了曾经的荣耀与身上的光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眼睛里闪烁着与年岁天壤之别的激越目光,与曾经的战友狄尔森坐在一起,遥话当年的战火生涯。
两人热烈的说着,竟像是忘记了年龄、忘记了时光,忘记了所有的苦痛,回忆着当年的每一场激战,讨论着每场战役的战术问题,说到忘情时,两人会不约而同的拍着自己的大腿,大笑与大骂。那样神采奕奕的表情,仿佛他们不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还是当年的热血男儿。
小张和念卿两个后辈也与他们坐在一起,津津有味的听着当年那些战地奇闻与故事。韩婉婷看着这不同时代的四个男人,忍不住用手里的相机将这一幕悄悄的拍了下来。偶然重逢的老兵与老兵的后代们,这也许是人世间最温馨与美好的一刻了吧。
闲谈间,狄尔森得知,这位看起来满面风霜,身体并不好的老人竟是黄埔军校第十五期炮兵科的学员,顿时更加对他肃然起敬。作为老人的学弟与校友,狄尔森不无心酸的握着杨连贵的手,低声道:
“学长,还记得我们的校歌吗?毕业的时候,我们都是唱着校歌和军歌走上战场的。”
老人枯瘦的脸上扬起一抹笃定的笑容,轻轻的用走调沙哑的声音唱道:
“莘莘学子,亲爱精诚,三民主义,是我革命先声。
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厉,继续先烈成功。
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毋忘今日本校。
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狄尔森含着眼泪,与他一起低声唱着这首当年入校时就会唱的黄埔军歌。时光如梭,他们都已经从当年入校时的年轻小伙变成了今天白发苍苍的老人,尽管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可歌词的每一个字他们都没有忘记。那时他们最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这段时光早已深深的镌刻在他们的心上,脑海中,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们都无法忘却。
唱着,唱着,老人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到最后他停了下来,望着远处的高黎贡山,喃喃地说道: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想起来,就像过眼云烟。没想到,我还记得这首歌。原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人话语中的伤感听得众人也颇感心酸,狄尔森握着他的手,看了看身边那一块块尚未完全修复起来的残碑,小声的问道:
“学长,您是来陪他们的吧?”
“是啊。来陪陪他们,和他们说说话。只有和兄弟们在一起,才觉得心里踏实,连睡觉都是安稳的。”
杨连贵低头,抚着一块碑上残留的大半字体,似是自言自语的诉说着:
“当年打腾冲,兄弟们几乎死了一大半,我们团的团长也牺牲在那次战役之中。这里啊,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了,以至于到头来,好多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被草草的埋了。当年能被刻在这座墓园上的九千多号人,他们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有名有姓,可我的弟兄们呢?那么年轻就死了,连个后代都没留下,想想都替他们感到难过。
我命硬,好歹是活了下来。可有时想想,还是那时候和兄弟们在一块儿的日子是最好的。他们是真的对你好。受伤了他们背着你走,流血了他们帮你包扎,甚至连挡子弹这样的事情,他们都会帮你做!兄弟们绝不会背弃你,更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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