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罩着那件宽敞的学士服,他依然颀长,秀立于人丛。仪式结束,特为寻陈年合影的校友纷至沓来。他不吝唇边笑涡,始终得体润泽,如一枚邮戳不断拓印在旁人的青年回忆录。当人潮褪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明显卸了股劲儿。正要回寝舍时,他有一瞬迟疑,转头望了望,可没瞧见什么,于是仍往回走。但很快,手机响起来,他瞧见来电显示,附耳道:陈醉。
我说:你就像森林公园里一只被围观的梅花鹿。
什么?陈年不解。
你回头。我对电话那头的他道。
陈年便顿住脚步,再次转身回望。我从一座大理石雕塑后走出来,遥遥笑着看他:学长,等好半天了,我也能跟你合影吗?
或许其实我是想说,真想在你那对惹眼的鹿角上,刻下我专属的记号。
陈年见到我,不免惊奇:你怎么来了?你们学校毕业典礼不也是今天吗?
我耸肩道:翘了。
陈年略一挑眉,毕竟深谙我脾性,也不多问,却摘下自己那顶蹩脚的学士帽替我戴上,摆正后掏出手机,趁我不及反应就卡擦一张。
喂,好蠢。我抗拒道。刚想摘下帽子又让陈年揽住了肩,他将脸贴近,手机高高举向前方,按下快门键。他笑道,那你的毕业照和我一起拍好了——不是说想跟学长合影吗?
好吧。
我拿过他手机翻看,两张几分肖似又很不同的面容在低像素里傻笑。真蠢,我如此评价,又对陈年道,待会彩信发我。
毕业这回事于我究竟无甚意义,不比陈年光鲜,拿了个优秀毕业生,顺利进入民航,我甚至险些儿肄业。在学校没待上多久,我就感到枯燥,专业不喜欢,学习便没意思,关于读书的目的也就比过去更迷惘。于是倒要羡慕起陈年,他是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着什么的,我呢,我除了他,还喜欢什么,还有什么能为我开辟航向?后来,我大约是在取景框的方寸之间得到了回答。有了想做的事情,就不乐意为不相干的事情费神,因此我屡屡逃课,背着相机镜头到处跑。成绩由此一塌糊涂,导员警告我,这样不务正业,恐怕要毕不了业。我低着头一心在琢磨要拍的东西,导员提高声音严厉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我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毕不了业就毕不了业吧。导员一愣,满脸不可置信。在高中以后的校园,总有很多能用人情换来的分数。他想必感到荒谬,碰见我这样的学生,既不专学业,又极不会做人。那有什么办法呢?母亲也极为不满,她特为我择的专业,出来好谋份体面的行当,而我竟荒废学业,要落个一事无成。我告诉母亲,也许不是一事无成,我在摄影方面已摸出一点门道。母亲决不认同我浪费学历,去折腾那些听起来很不安稳的玩意儿。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最终我还是勉强毕业,倒并非学校仁慈,只是他们比我更不愿见到肄业的字眼。
但陈年不会认为我荒唐。陈年说,有喜欢的事情好重要。是啊,好重要。有支持我的人也好重要。在不断摸索中,我的摄影风格自成一派,临毕业时,我已有了间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最近接的两个客单,不巧撞了档期。一单新婚情侣,另一单则是同届生的毕业旅行。我有些犹豫,陈年陪我分析客户情况:婚礼跟拍比旅行跟拍要轻松些,他们出手也远比学生阔绰。我点头:婚礼的性价比确实更高,不过……我又瞧了瞧毕业生的旅行目的地,心念一转,便做了决定:旅拍也许能给我更多的创作空间,有挑战但也有更多可能性。于是在累月经年后回首,人会陡然发觉,原来很久以前,那微小的转动不单是一个念头,还是命运埋伏的齿轮。
与一行年青人远游其实颇有趣味,他们才刚刚毕业,如刚从羊圈出逃的羊群,不关注未卜的前途,先在这当口不遗余力地释放活力与亢奋。近乎癫狂的激情波及了我,传染至镜头,倒定格下不少教人眼前一亮的光影,也截住青年友人之间暧昧的暗流。一秒二十四帧,假如让有心人暂停放大,所有的晦涩也将成为直白。
最后一站是雪山。伫立在北境的那座雪山。暗蓝色的连绵山体,冰白色的峰巅,是天神抖落了糖霜。当雪山披上金红色的日光,竟然冷峻得那样甘美。有人情难自禁,跪下来朝拜。我静静站着,好久未想起拿相机。那时候,陈年的眼睛,也是望着这样的光景。那时候,他也和我一样,展开双臂,山风从胁下掠过,想要飞越那山顶么?
夜里在山上扎营,行程已至终点,都不免心存眷恋。大家索性聚在一起,借酒精燃烧最后的长夜。有人想回顾这月以来所涉山水,我便将相机递过去任他们翻览。于是人群里不时传来赞许或哄笑。我也微微笑着,以为此行实在是很对的选择。直到有人一声惊叹,向我问道:这是谁啊?
她展露相机屏,周围人也看了过去,又引来惊艳之语:好俊的脸蛋,是你拍的模特吗?
望着画面里的男人,我扬了下嘴角,说,是我哥。那个“我”不自觉咬得重了点。
他们竟因此兴致高涨起来,开始纷纷向我探询陈年的情况,且毫不掩饰想要认识他的意图。
我诚恳婉拒道,联系方式不便给,以前他的号码被同学讲出去,结果电话短信多到要爆炸,不得已又换了张卡。在他们惋惜时,我顿了一顿,又说,像他这种人远观就好,接近他会是件危险的事情。
危险?什么道理?可我看他长得一副个性很好的样子诶。有人当即质疑道。
我笑而不言,拿过相机熄灭那张不肯低调的脸,心底默默接了一句,因为我的个性不好,会做很可怕的事情。
有人岔开话题,关于他的讨论便适时终止。
我起身想去小解,有姑娘讲山路不好走,要不要陪你去。我说没事,从角落抄起一根手电筒就出了帐篷。回返时,我忽然驻足,凝望眼前浸满了星子的银河。只一牙淡月,将广袤让给荧荧的星芒。我赶紧关闭手中的人造光源,以免亵渎这绚烂。那一瞬,我同时感到了明与暗的无穷。漆黑是从皮肤开始向四周蔓延,藏匿住身边世界,什么也不能得见。头顶却是深蓝的没有边际的穹宇,不晓得住着多少的群星。怎么会这样大?宇宙。一颗星星已足够辽阔,可宇宙有无穷的星星。这样大的宇宙,难道容不得一个小小的谬误?其实也无妨吧?多渺小的谬误啊。
不知是星河还是酒劲,我一阵目眩神迷,身子有些不稳,走上两步正欲找回重心,脚下却遭磕绊,便后仰着跌倒下去。最后听见的,是自后脑勺传来的沉闷声响。
都说走在世上,总要跌跟头的,可是我想,我活着所跌的跟头会不会多了些,重了些?难免不会以为,这些跟头里有天谴的意味。
意识复苏时,我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周遭的气味表明这里是医院。我不晓得昏过去有多久,天竟然还没亮,病房里也没开灯。等等——很快,我明白了不对之处,恐怕并非没有开灯,或者不是天没有亮。问题在我的眼睛。我坐起身,暗暗用力掐自己的虎口,凝神辨听四周的声音,门外走廊还有人交谈,我却瞧不见一丝光影。我的手指开始发颤,摸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脸,几乎疑心它们是否存在。失明,当我确认了既定事实,这两个字便扭曲幻化成恶魔的爪,肆意攥着拧着我的心脏,血脉里的流速开始失控,呼吸受到阻碍,就像空气是淬了毒,我低低地发出痛苦而短促的呻吟,我抹掉脸颊的水渍,恨它能够流泪却不能视物。
我再次将头狠狠向后撞向墙面,一声又一声,沉重的闷响,一声又一声,可怖的声响,突然墙面变得柔软,撞击声变小了。有人将手掌垫在我的脑后,替墙壁承受住那重击。疼。这人说话了。是陈年的声音。
我牙关打战,说不出话。陈年一下下抚着我的后脑勺,他不是说手疼,是说我的头会疼。
旁边又响起了旅行队队长的声音:我打给你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你哥就赶过来了。
陈年向她道谢,听见她离开,我对陈年说,哥,现在我真是个废人了。
不会的,信我。陈年坚定道。
医生来给我做检查,强光射进眼底时,我似有所觉。轻度脑震荡,外伤性视神经受损,不算十分严重。
失明只是短暂性,命运倒终归放我一马。我央陈年千万不能告诉母亲,陈年应好。伤口撒盐的斥责且不论,母亲必会以此作文章再阻拦我做想做的事。陈年说,回去以后先住我那儿,等眼睛完全好了再回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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