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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夜阑做小贩雪巷惊寒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这样一句话,在新人物感到腐化,或旧人物感到离奇的当儿,都靠它来解决了。像周计春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本来是不容易答复。若说思念父亲是对的吧,余何恐向来是主张废除家庭制度的,不合自己的主张;若说思念父亲是不对的吧,刚才自己才夸奖了他父亲几句,这顷刻之间,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匆促之间,使出了他的老着,只说一句:“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计春对于这句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要完全明白,就当再问余何恐两句。只是他正在忙于著作,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也就不敢追问。余何恐继续地需要材料,自己也就继续地供给材料。
而余何恐得了许多材料以后,文不加点,就去编他那三幕剧本。这个剧本,是在他脑筋里经营了一年多的好作品,现在有了计春供给实在的材料,也就加倍的得意。到了次日晚上,他已把这本三幕剧的剧本,完全脱稿。
计春住在这简陋的小客店里,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人影如有如无,这已经是极不好的印象。加之人静静地坐在这里,却有似臊非臊,似臭非臭的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进来,令人闻到,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不好受的感觉。
余何恐真是一个平民化的文学家,他毫不在乎,他手上托了抄写的稿纸,口里衔着雪茄烟,斜靠了桌子,在那里校对,他忽然向计春道:“密斯脱周!这一段对白,你看怎么样。以下是父亲对牧牛的儿子说的,他说:这东家太可恶了,一块钱买五斗稻的时候,他说不忙收租,只管存放下来。现在稻卖三斗的时候,就一天来逼两三次,他妈的!……”
计春插嘴道:“余先生!你是把我父亲作背景吗?”余何恐道:“是的。”计春道:“他倒是老实,向来不骂人家父母。”余何恐笑道:“你也太老实了。这是描写农人的口吻,与你父亲何干?”于是继续地念着剧本道:“只过了四个月,一块钱多赚两斗。越是有钱的人,越在穷人身上榨油。孩子你记着,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我们千万不能和他合作。”
计春听到合作两个字,本来又想说不对。乡下做庄稼的人,知道合作两个字,做什么解释?不过他同时感想到这对白上的两句话:“有钱的人都是我们的仇人,千万不能和有钱的人合作。”这可有些研究的余地。除了自己这半年来,都是沾了有钱人的光而外,便是余先生他终日地想找出几个资本家出钱,开一所模范剧场,似乎也是找有钱人合作,就以过去而论,他住的那洋房子,终日吃喝游戏,那钱并非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这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是由穷人身上弄来的,他就成了这剧本上的土豪,是在穷人身上榨油的了。那么,无论那过去的钱,是由穷人身上来的,或者是由富人身上来的,都有不对。前者是投降资本家,后者是剥削穷人。总而言之,是个只会消耗的寄生虫。
在计春这般沉沉思索着穷人富人合作问题的时候,几百里路外,他的父亲周世良睡在医院的病床上,也沉思着这穷人富人合作的问题呢。他想着:凭了孔家大小姐勾引我的孩子,破坏了孩子们的婚姻,这个人是可恨的,但是自己病在北平,找儿子,儿子不见面,找朋友,朋友又走了。眼睁睁就要病死在小客店里,幸得她不辞劳苦,送到这医院里来,而且花了许多的医药费。自从进医院之日起,她每日都到医院里来探病一回,就在这上面说,这个人的心肠就不坏。假如是没有她,或者我已经死了。在乡下我受着周高才的敲诈,我晓得有钱的人,是怎样发财起来的,我已经恨有钱的人了。到了省里,那孔大有,挂着一块孔善人的招牌,只是在面子上做些好事。若是得罪他,他拿出来的手段,比不善的人还要厉害,于是我不恨有钱的人,我只是怕有钱的人了。
他正如此沉思着,房门推开了。令仪却伸了头进来,她没有说话,先就笑着,然后轻轻地走到床面前问道:“老人家!今天觉得更好些了吗?”世良点头道:“好多了!吃过半碗挂面,又吃过一碗牛乳。只是我那孩子,怎么还不见面呢?医生说:我应当在这里还休息一个礼拜。我可是很着急。”
令仪顿了一顿,微笑道:“不要紧的,他实在是跟随着学校里全体,到绥远旅行去了。你老人家出了医院,他也就回来了。”世良道:“孔小姐,你虽是这样说了好几回,我怕总是你哄我的。不要是他有什么岔事,已经逃走了吧?”令仪摇着头,同时还摆着手道:“不不!我怎能够骗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呢?这医院里规矩很重的,不能带外面的东西进来,等你病好了出院,我再请你罢。我想那小客店里,也不是安身之所,已经给你开销了店钱,把行李搬到贵会馆去了。一切你都放心。”世良这就抱着拳头道:“孔小姐!我何以为报呢?”
令仪微笑道:“你老人家不恨我也就得了。我还敢说什么报不报呢?”她提出了这话,世良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连说着罪过罪过,也就敷衍过去了,但是在令仪心里,却并不以为得了世良的谅解,就满足了的。
她探完了病,且不回余子和家,却坐了汽车到本县会馆来。她那家里派来的那位老账房先生刘清泉,因为他们的婚姻问题,纠缠在北平,始终还没有走。这时令仪一直走到他卧室来,进门第一句话,便道:“老刘!那报馆里把我们更正的信,怎么还不发出来?你办事不行,我自己去交涉。”刘清泉为了他小姐的事,也正躺在床上出神,听了一句喊叫,直跳起来,睁眼向令仪望着,倒发呆了。
令仪红着脸道:“你瞧,现在我倒找了这样一个累,花了钱不算,还要天天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刘清泉笑道:“那是小姐做好事呀!有什么后悔的呢?”
令仪道:“做好事?我花几个钱也就完了,何必天天还到医院里去赔小心呢?这都为了那段新闻引起来的。报馆里给我惹起了这样大的麻烦,怎么不给我登更正的稿子呢?这件事我得去问问,我一定要他们更正过来。”
她口里说着,身子一转,就有要走的样子,刘清泉只得抢上前两步,将房门拦住了,拱了两拱手道:“别忙,别忙。小姐!我说实话,我没有到报馆里去更正。因为人家报上,并没有指出我们的姓名。我们去更正,那不是拖扫帚打火,惹祸上身吗?”
令仪道:“我的更正,不是对社会而设,是对周家老头子而设。只要他相信,儿子不是为了我逼走的,就得了。”刘清泉道:“这件事好办。你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办妥当了。在周世良没有出医院以前,你还是照旧地去看他,甚至于对他还要好些。我到了时候,自然有办法。”
令仪皱了眉道:“我到了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果然办得妥当的话,我有什么不能依你。”清泉道:“那就好了。包你无事!”
令仪对于这位刘先生,认为阅历甚深,向来也就信任的。他既是说得这样地有保障,也就不再追问。
在过了一星期之后,世良已经出了医院,住在会馆里了。看到寄住在会馆里的同乡学生,喜气洋洋地进出,就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去。自己初到北平来的时候,到公寓里去看儿子,公寓里只说同朋友出去了。若是同朋友出去了,没有一去不回来的,而况我病在医院里,几乎要死去,父子之间,感情向来不错,他何以竟置之一边,不来看我呢?令仪说他旅行去了,这话突然而来,有些靠不住。自己还是要到公寓里去查查。
当他的心里这样活动着的时候,刘清泉已先他一着,这就到了会馆里来拜会他。一见面,老远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板!你好!贵恙都痊愈了?”世良怔了一怔,问道:“你是刘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还在北平。”
刘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无需客气,不如单刀直入就把这话说明了,且看他态度如何,然后说话。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走吗?”说时,伸起手来,揭开了帽子,搔了两搔头发,又笑道:“说起来,就是为着你家令郎。”世良猛然听到这话,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脸,做个沉吟的样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为了我的孩子?”
刘清泉一点不慌忙,很从容地将帽子取下,挂在墙上,然后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为了令郎,就是今天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令郎。”世良道:“为了他,他在哪里呢?”他口里说着,手上拿了一只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着呆了半天,没有一个做道理处。
刘清泉将一张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后拍着椅子靠背道:“你请坐下,有话慢慢地说。”世良看了这情形,更是有点疑惑,两手同时去扶椅子靠背,脸望着人想坐下,却忘了手上还拿着一只茶杯,一疏神,那茶杯当的一声落到地上,砸了一个粉碎。
刘清泉向他摇着手笑道:“周老板!你放心,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要让你明白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详详细细地对你说一说。”世良这才觉得自己太心慌了,口里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有礼貌了。”说着,连忙到外面去,找着扫帚簸箕,将碎瓷扫了开去。
刘清泉还是将他让着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着急。令郎虽是不在北平,却也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小姐,更是对他只有好意,没有恶意。只是他自己误会了。”他说了这样一个话帽子,世良还是不能了解,只管睁了两只老眼去望着人。
刘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烟卷来抽了,然后将计春和令仪两度发生波折的经过,都实说了。最后声明着道:“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把她一只钻石戒指拿走。虽然是值六七千块钱,但是我们这位大小姐……”说着,淡笑一声,又道:“她并不是丢不起这珍宝的人,她也并不追究,还是在她的朋友面前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追这个骗戒指的舞女去了。这事情不过是个人私事,也不曾经官,不知怎么样,就传到新闻界耳朵里去了,你看这个……”
说时,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报纸,两手递给周世良看。那上面有一行大字题目,乃是:《摩登少年失踪》。在大题目之下,还有两行小题目:“既非失恋之杀,亦非因贫私逃,只为丢了爱人的钻石”。至原文就把这事记得很长。中间有一段说:“该生有未婚妻,为皖籍富绅之女,生一切用途,均为女所接济。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在平又恋一舞女,将未婚妻所助之款,一律化诸舞女之身。近因将其未婚妻钻石戒指一枚,戴之指上,出入舞场,以壮观瞻。此钻石价值约及六七千元,为舞女所觊觎,遂于其回肠荡气之余,设计骗去。女闻而大怒,将兴问罪之师,生亦自知无面目见其情人,遂不辞而别。旅馆中遗下箱柜被褥,均穷极奢华,其平日享用可知。且闻彼为一豆腐店商人之子,年不过十七岁,有此境遇,而更如此荒唐,又更奇矣!”
世良对于文言文,虽不十分懂,但这一段文字里面,并没有用什么典故,却十有八九可懂,两手捧了报纸,抖颤着不定,望了刘清泉道:“什……什么?他丢了值六七千块钱的东西?”刘清泉笑着摇手道:“我说了,我们小姐并不追究。”
世良道:“那么,他是吓跑了,不是跟着同学旅行去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刘清泉皱了眉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叫失踪了。”
世良只管捧着那剪下来的一小幅报纸看,不觉连连地流下几点眼泪水来,滴在那报纸上。刘清泉以为他必定有番议论,或者追问儿子的下落。于今见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哭下来,这叫他来报信的人,很感到窘迫无话可说。
世良洒了一阵眼泪,将报纸放下,自在袖子笼里,抽出一条白布手绢来揉擦了两只眼睛,眼眶子红红地就叹了一口气。刘清泉除了安慰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道:“周老板!你一定明白,我们小姐决没有去逼他。因为他拿了戒指去以后,彼此就不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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