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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最后一天下午,这个无聊的工作总算结束了。我收拾好东西,离开展示厅。穿过酒店大堂时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我寻着感觉望过去,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小樱桃!”他朝我走过来,满脸惊喜。
小樱桃,好多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小时候只有陆青和陆海这么叫我。我反复纠正陆青,不是樱桃,是樱花。她说不管,我只喜欢吃樱桃,没见过樱花是啥样。
我的脸腾地一下发起烧来,但我很快克制住羞怯,大方地迎着他走了几步,“是陆……大哥,你好!”十几年没见,他已经是个中年男人的模样了,少了蓬勃朝气,多了稳重干练。
“大姑娘了,长开了。”他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笑着打趣:“怎么不叫陆海哥哥了?忘了小时候总追着我喊陆海哥哥陆海哥哥?”
我的心砰砰乱跳。还是那样火辣辣的眼睛。还是那样迷死人的笑容。唉,我已经饱经沧桑,可对他的魅力还是没有抵抗力啊。
他比我大八岁,是我情窦初开时的梦中情人。
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大院里。陆青是我儿时的玩伴。幼儿园时在一起,小学又同班了三年,放学后我们天天泡在一起,不是在她家,就是在我家,要不就结伴在院子里玩。陆海是个好哥哥,对妹妹好,对我也好。他们兄妹都喜欢吃我妈做的肉,因为他们的妈妈只会把肉放在水里煮,然后蘸酱油吃。我妈能把肉做出好多种花样来。那时候我妈热情好客,隔几周就请他们一家来家吃饭。他们兄妹喜欢我妈做的溜肉段、樱桃肉、糖醋排骨和拔丝土豆。陆海的妈妈也经常给我们送来她做的馒头、豆包、滋油包。那真是个快乐的童年时代,无忧无虑。陆海考到bj后,自然成了大院里家长们教育孩子的榜样。我和陆青一样为他骄傲。后来我们搬了家,离得远了,来往渐少。
慢慢地在我心里,陆青的模样越来越模糊,而陆海却越来越清晰,逐渐占据了少女的心。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大街上,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看见他的刹那,我的脸一下子涨得滚烫。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他跟我妈聊了几句后转过脸来看着我笑,“小樱桃害羞了?不敢看我?”
他的这句玩笑在我心里搅和了好些年。我怎么那么不争气呢?那一刻怎么就没能做到大大方方、神态自若、嫣然一笑、顾盼生辉呢?在他面前露怯,真丢人!可再一想,这实在不能怪我呀。他除了是大家学习的榜样外,模样长得太迷人了。陆青总叫老天爷不公平,她集中了爸妈的缺点,而哥哥却集中了爸妈的优点。而我把她爸妈的优点往起拼,却怎么都拼不出她哥哥那么俊的模样来,我说陆海哥哥是不是仙人下凡啊?身材高挑挺拔,五官周正俊秀,眼睛明亮有神,仿佛能射出电来,还有一口少见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看着你那么一笑,你怎么可能不被他迷晕?我一遍遍地这样安慰自己,反正他见多了为他脸红心跳的女孩,我那次的尴尬他肯定早就忘光了。
时隔多年,再一次看见他,我还是没能免掉脸红心跳。少女时代曾经有过的痴迷一丝丝涌上来,只不过这次我没有低着头。这些年来,我已经成功地学会了克制羞怯。即便脸红,我也会正视对方,而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躲躲闪闪。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俩异口同声,然后一起笑起来。多年的时光融化在笑声中,我们又回到了相熟的小时候。
他现在是一家大型国企美国子公司的总经理,正巧来这里出差。他带我去了一家牛排馆。他要了一瓶红酒,坚持让我也喝一杯,他说用红酒配牛排才能品出牛排的美味。我以前只在父母和周密面前喝过酒。我的酒量极浅,喝点酒就变成话痨,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周密喜欢灌我酒,然后取笑我滑稽的样子。来美国后我没再喝过。聚会时我只拿无酒精饮料。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关公脸,更不想在别人前说个不停。但陆海跟别人不一样。他叫我小樱桃,我怎么可能对他说不呢?
他说的果然不错,配着红酒,牛排的确美味可口。几口酒下肚,四肢变得酥软,脑子晕晕乎乎。心情一放松,话匣子哗啦一下子打开了。我有点不敢相信怎么会跟一个多年不见的人聊得如此热火朝天。也许是前两天沈昕挑起了我的交谈欲望?也许是陆海赏心悦目的相貌?也许是幼年的熟悉带来的亲切感?也许只是酒精的魔力?在他面前,我摘下面具,露出本性真容。我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畅过了,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欢快得没有真实感。
他先问起我父母,为我妈的离世唏嘘。我也问起他父母和陆青。他说他父母身体都好,陆青现在是高中数学老师,在父母家附近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丈夫在海关工作,儿子已经五岁。
她儿子都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我感慨不已。我五岁时我们仨一起玩的游戏还历历在目。回忆起小时候的趣事,他一句我一句,满满都是快乐。我和陆青轮流爬到他肩上骑高马,或让他从后面抱住我们转圈抡,或让他用胳膊把我们俩一边夹住一个,看他能走多远。先把陆青夹在左边把我夹在右边,直到他没劲儿了,歇一会儿,再把陆青夹在右边把我夹在左边,看看走得有没有上次远,一直折腾到最后我们仨瘫成一堆儿,笑到岔气。陆青是个小瘦猴,而我则是个小肥墩儿。陆青总说她的肉长得没我快是因为她妈不如我妈做饭好吃。“现在你俩掉过儿了,你成了小瘦猴,她天天嚷嚷着要减肥。我妹夫是个勤快人,厨艺不错。”
“看来她的婚姻很幸福。”我喜欢陆青,希望她幸福是真的,可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阵地泛酸水。别人都能把婚姻弄好,怎么就我不行呢?
“是挺好的。你呢?早结婚了吧?有小孩吗?”
“我……离婚了。”我低下头。
“怎么会?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忍不住抱怨起婚姻的烦脑,没想到竟然引发了他的共鸣。
我知道他大学毕业后留在bj,没几年便娶了一位高干家庭的女儿。这个消息很快便在亲朋邻里间传遍了。我那时正值青春悸动,很自然地把他的婚恋故事想像成了浪漫的童话,浮想联翩。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呢?长得肯定漂亮吧?不知个头有多高?肯定苗条吧?皮肤白皙是一定的,那会不会有雀斑?温柔贤淑还是爽快干练?应该二者兼具吧。准是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不像我说一句整话都费劲。跟人相处时也保准落落大方神态自若,不像我一见到人就满脸通红。那些羡慕中的酸涩滋味深嵌于心,至今还记忆犹新。
此时根据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感慨,我的脑中迅速以点带面勾勒出一幅他这些年的生活画面:他结婚后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圈子,他为自己在人情世故上的愚笨而烦恼,为别人掩藏在笑脸下的鄙视而愤怒,自信和自尊被侵蚀践踏……这个画面与我十几年前勾画出的浪漫童话相差得太远了。我一时间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我思忖着这个画面有几分真实的成分,又有多少是我想象中的偏差。我知道,人对自己不熟悉的世界缺乏想象力,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和他这些年所走的道路相去甚远,对他的生活的想象和理解肯定非常有限。那么事实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打断了我的思绪,“别人都觉得我和她结婚是想投机往上爬,她和她们家也这么认为。她们没有明说过,但我心里明白。我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我知道谁都瞧不起我。”
于连·索黑尔?他得多难受啊。就算他没有野心和利用她的动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也不容易呀。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恰如其分。沉默了一会儿,我小心地说:“不会吧?可能是你想多了。我猜那种环境很容易让人变得敏感多疑。”
他没有回答,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然后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他们想的一点没错!是我错了!”
错了?我一惊。什么错了?猜错了别人的心思?找错了人?走错了路?我克制住了提问的冲动。对于敏感话题,我不想问得太多。如果别人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多尴尬呀。如果别人回答,势必牵涉到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尽管我一向对别人心里的秘密怀有强烈好奇心,但我也知道,秘密就是秘密,不该知道的就不要打听。
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提醒自己,错了就要改。改正错误难,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承认它,同样难。他既然承认自己犯了错,为何不及时纠正呢?不能?还是不想?他正年富力强,人生还没过半,有什么理由非要沿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呢?从小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聪明能干的大哥哥,而我只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妹妹,他解决不了的难题,我肯定帮不上他。既然帮不上,知道得太多岂不让双方难堪?我们都用光鲜亮丽的袍子遮掩住身体的丑陋伤疤,这个袍子是碰不得的。我不想在掀开了别人的袍子后,不知该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丑陋。
他拿起酒瓶朝我晃了晃,“要不要再喝点?”
我挤出一丝笑,“我不行了,你全喝了吧。”
他没再说什么,把瓶里的酒全部倒入杯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空酒瓶放回桌上,用大拇指和中指快速旋转酒瓶。烦躁的声浪阵阵传来。我不安地用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好在附近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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