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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晃身子一颤——朝野早有议论,说天象不佳乃曹氏称王所致,曹操对此深恶痛绝,抓了不少造谣传谣之人,耿纪这种言论若传扬开可不得了,他赶紧打断:“耿公切莫声张。”
“难道不对吗?”耿纪压低了声音,口气却没变,“孝章帝章和初年大旱,乃因外戚窦宪乱政;孝桓帝元嘉年间大旱,皆因梁冀祸国所致。《五行传》有云,‘貌之不恭,是谓不肃,厥咎狂,厥罚恒雨。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干旱乃暴政之兆,洪涝因僭逆而起,如今两灾交替而至,曹氏是上欺君、下压民、获罪天地、人神共愤了。”
韦晃听得心惊肉跳,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就该检举耿纪,但一来他品性忠厚不愿害人,再者又视耿纪为同乡挚友,故而只是苦劝:“这话万不可对外人道。”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天灾明摆着,难道没人说就没有了?韦兄扪心自问,觉不觉得曹氏逆天而行为恶忒多?”
无论韦晃有何倾向,曹操篡夺大权、诛除异己不择手段,这无可否认;韦晃只是低头喘着粗气,没有答复。
耿纪见他默然不语,越发放胆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臣当君尊,上下乃昏;君当臣处,上下失序。汉室社稷四百载,公道自在人心,强横悖逆之徒不得长久。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人世不容,天亦不容!前几天尚书右丞潘勖暴病身亡,曹营之人皆道可惜,我却以为痛快,若非他谄媚曹氏,矫诏草拟册封魏公之文,岂能盛年暴亡?足见天不佑曹!”
韦晃无奈叹息:“是非人人皆知,然世风如此孰能奈何?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虽出身名门,自忖才智平庸,虽不求攀龙附凤,也想谋条出路,上不辱没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也就是了。”
“哼!”耿纪一声冷笑,“韦兄所言倒也有理,惜乎见识忒短。战栗戒慎,不能避祸。你以为不违拗曹操就有出路?当今曹氏所亲皆颍川之党,又以兖州之士典民政、沛国之人掌兵戎,我关中士人有何希冀?况关中诸将两度谋叛,素为曹氏所虑,若有一日改朝换代,只怕咱们都要被排挤还乡啦!”
“也不至于吧?”韦晃嘴上这么说,但联想自己从邺城调到许都坐冷板凳,不免犹疑。
二人还欲再言,忽听后方马蹄声响大作,回头望去,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众武士盔甲鲜明气势汹汹,为首有一将官,年近五旬花白虬髯,虎背熊腰相貌威严,一边纵马驰骋一边高声喊嚷。在许都无人不识此公,乃相府长史王必——他早年随曹操起家,披荆斩棘广有功勋。十二年前曹氏移居邺城,建立冀州府,后又改造为魏廷,许都的丞相府便只剩空壳。曹操恐再有昔日“玉带诏”之事,任命王必为留府长史,明为处理杂务,实是统领一支兵马威慑百官,应对不测。
韦晃刚说了两句犯忌讳的话,正心中不安,一见王必驰骋而来,以为是来
抓自己的,险些跌落马车。哪知王必转瞬即到,却从他车边一闪而过,口中大呼:“长文、公理!慢行一步,愚兄来送你们啦!”原来也是饯行的。
这才是无所图谋、真凭交情来送别的,陈群、仲长统听到呼唤立刻拨马回迎,三骑凑在一处有说有笑。韦晃松了口气,耿纪却又在他耳边嘀咕道:“你瞧瞧,他们才是一路人。姓王的是曹氏爪牙,陈群乃颍川乡党,仲长统再没人缘也是兖州山阳郡出身,如今就他们这帮人得志。你不违拗人家,可人家自有心腹,哪把你当自己人?”
韦晃胸中郁闷,竟觉得这话有道理,却见王必身边除了士兵还有个三十出头的皂衣士人,身躯矫健相貌英俊,甚是眼熟,却又想不起:“王必身边那年轻人是谁?”
“韦兄贵人多忘,那是咱关中同乡子弟,已故武陵太守金旋之子,议郎金祎金德伟。”
“哦。”韦晃想起来了,他常去太医令吉本府上做客,金祎却与吉本的两个儿子吉邈、吉穆是好友,曾经见过一面,但年龄地位颇为悬殊,没说什么话。
耿纪撇嘴摇头:“这小子也算好样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而且极善骑射,惜乎处世糊涂,整日与王必厮混。”
说来甚是可叹,金氏也是京兆名门,乃孝武帝托孤重臣金日磾(midi)之后。金祎的伯父金尚品行高洁,与同郡韦端、第五巡并誉为“三休”(金尚,字元休;韦端,字休甫;第五巡,字文休,东汉名臣第五伦之后)。当年曹操举兵,靠袁绍矫诏成为兖州刺史,而西京朝廷任命的真正刺史就是金尚。曹操不肯让权,便派兵把金尚逐出兖州,辗转流落袁术帐下;袁术僭越称帝,金尚拒不担任伪职,终于遇害。后来曹操奉迎天子重建汉都,对当初之事颇感遗憾,提拔金尚之弟金旋,也就是金祎的父亲。建安十三年征讨荆州刘琮投降,曹操委任金旋为武陵太守,想要予以重用;哪料赤壁战败江南不保,刘备争夺四郡,金旋兵败丧身疆场。曹操本想补金家个人情,不想又害一条性命,无可奈何又让金祎入仕,任命为郎官。只是金祎年纪尚轻,留于许都未及升迁;王必了解内情,又欣赏金祎武艺出众,便时常带在身边,与他谈文论武,天长日久竟结成了忘年交。
韦晃遥望满面笑靥的金祎,甚感失落:“人家年纪轻轻却比咱这帮老家伙吃得开,惭愧啊……”
“惭愧什么?他的前程是靠父辈两条性命换的,我都替他害臊!”耿纪拍着自己脸颊,“他若真明理,就该与曹家为仇作对。”
韦晃不禁蹙眉:“何必计较以往,年轻人以前程为上。再说曹金两家之事乃天意造就,也谈不上仇怨。”
“人活一世争口气,况乎身有才智岂能荒废?金祎若有气节就当自谋前程,即便依仗别人也不能靠曹氏。我也是一片好心,怕这孩子少不更事,受世人唾骂。”
跟着曹家就受世人耻笑?韦晃越发不安:“耿兄说话一定小心,你我之间也罢了,这话传扬出去祸及满门哪!”
“有何可惧?我还有好多心里话没说呢。”耿纪四顾,见送行的官员都已离去,便跃上韦晃马车,凑到他耳边,“曹氏阉竖之后为臣不正,我关中雄杰焉能辅保此家?实言相告,我早有反曹之意,惜乎未逢其时。”
“啊!”韦晃惊得呆若木鸡。
“怕什么?”耿纪攥住他手腕,“新人笑旧人哭,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败亡不过一死,曹氏称帝又能给咱什么好处?与其庸庸碌碌,不如放手一搏。我早就设想过,曹氏惺惺作态自称汉室之臣,若扶持天子登高一呼,必能撼动九州瓦解贼党。韦兄虽非曹氏一伙,毕竟是丞相司直,曹操千防万防也防不到你身上,正好遮人耳目居中联络;吉本掌管御医出入宫禁,临事之际控制天子亦非不能;金祎深得王必信任,倘能把他也拉进来,除王必易如反掌,许都不就在咱掌握了?那时诏告天下讨伐曹氏,必能……”
“我不听,我不听!”韦晃挣开他手,哆哆嗦嗦捂住耳朵。
“你已经听见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韦晃战战兢兢,瞪着恐惧的眼睛,却不敢再看耿纪。
耿纪见他这般失态,唯恐招人起疑,忙跨回自己马上,嘴里嘀咕着:“大丈夫快意恩仇,岂可怯懦畏缩?”
“我不干……我不干……”韦晃不住颤抖着。
耿纪眼珠一转,反倒笑了:“都说你韦晃乃一无用之人,想巴结曹操都巴结不上,我原先不信,今日才知不假。也罢,反正肺腑之言都对你说了,你不妨向曹贼告发我,说不定还能换来富贵呢!只盼你日后高官得坐、骏马得骑,荣归故里时好好向关中父老夸夸口,说说你是如何出卖同乡博取功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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