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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说,薛母也看得出。周末陈少文送他们回家吃饭,五个人坐一桌,只有燕好是一个人。他低头看了看肚子,还不显怀。但是他也不是一个人了,脸上便有些变化。
吃过饭去厕所漱口,对着马桶将方才吃的全都吐了。他们家厕所没有锁,因为原先薛母洗澡的时候在浴室里昏倒过。薛母推门进来,关上门,用背抵住。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好起身漱口,低着头不敢看薛母。薛母张张嘴,只能搂住燕好,母女抱头痛哭。
晚上,燕好同燕婉偎在沙发上,给薛父织毛衣。将来孩子的小衣服要做,先用薛父的练手。薛父开心得忘了骂燕好,拎起燕婉打的身子看看,又捉起燕好这里的袖子看看,“我总觉得麻花的不好看,想要菱格的。”两个女儿只是摇头。
薛父有些发福,穿麻花的显胖。但他们是要打给小孩子穿,菱格的就嫌老气。薛父有意想向薛母炫耀,好让他知道两个女儿不是只向着他的,“我上楼叫你们妈妈下来,让他说哪个好。”喜滋滋跑上楼。
燕好织错了一针,拆掉,又错了。放下毛衣针,抱住燕婉的手,“姐,我怕。”
燕婉也住了手,一只手搂住燕好,一只手拍他的肩膀,“妈妈不会告诉爸爸的。”他们两个都喜欢把脚缩在沙发上,此时看起来更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女。
忽然听到楼上“咚”地响了一声,又是一声闷响。二人对视一眼,燕婉道,“我上楼去看看。”
楼梯跑到一半,迎头看见薛父垂着头,空荡荡的眼神,失魂落魄走下来,“你妈妈摔了一跤。”燕婉忙将鞋子摘了,赤着脚,手足并用爬上去。惶恐得像是心口压了大石头,差点不能呼吸。才上了楼梯,腿软得跌了一跤,连滚带爬进了卧室,已是满脸泪痕。
薛父一步一挪下了楼梯,燕好双手交握着护在肚子前。薛父不说话,眼里带着杀意。忽然扬手打了燕好一个耳光,燕好被打得弹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头像是在楼梯上磕了一下,嗡嗡作响。下身有阵阵鲜血流出来。
模模糊糊之间,仿佛听到燕婉在喊,“妈——”嚎啕的,带着尖叫与绝望的哭声。
燕好在医院醒来,素君和白棠白桐三人陪在旁边,眼睛都红红的。
白棠道,“保住了。医生说你悲伤过度,又劳累,没有吃好,也没有休息好,所以才有些不稳。”
燕好愣愣的,好像还没有醒过来。等渐渐醒了,问道,“我妈妈呢?我妈妈和我姐姐呢?”
“我们先接你回去。阿姨他——不大好。”
“不大好是怎么个不好?”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敢再问。只呆呆地任由他们给他穿衣服。是一条白色的裙子。大概是为了配合医院的颜色,所以才是白色的。
头花也是白色的。大概是素君从美国带回来的,他们在美国并不避讳白色。
听到白棠在走廊上打电话,“醒了,你来接罢。”那边仿佛在唱戏。
谁来接他回去?谁爱听戏?在听戏,一定不要紧。姐姐那边有病人,所以不来接他。妈妈是因为害怕爸爸,所以没来接他。他又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没有这个孩子,他们一家四口永远在一起,他也开心。
钱宪来接他,素君和白棠一边一个,夹着他。他总觉得这一切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坐上车的时候他想到,那天钟师出事,他们也是这样将他带回家的。
停在薛公馆,里面仿佛在唱戏,阴森森的。他听到有几个人走过来,“小女儿回来了。”他不敢下车,白棠轻轻握住他的手。素君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看他们的脸色,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铁门上缠满了雪白的麻布,他和爸爸吵架,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妈妈就站在这里拦他。
如果当时拦住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钟师不会死,妈妈也不会变成黑色幔帐下的一张遗像。
燕婉浑身缟素,陈少文也披着一块麻布,跪在灵前烧纸。见他来了,燕婉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钱父钱母在帮忙,月亭和钱宪也在帮忙。原先他们也是这样的一家四口,现在妈妈死了,家也没有了。
薛父苍白着脸,老得他要认不出了。薛母躺在一堆花里面,燕好想上去叫醒他,走不得几步,被人抱住。他也不清醒抱住他的是谁,隐约听到人说,“不要让眼泪滴上去,会走不安心。”
他们要让他妈妈忘了他!这世上他不论做什么,不论变成什么样,都会在的,永远支持他的妈妈,怎么会忘了他!燕好挣扎要扑过去,他想看他妈妈,又怕真的看到他妈妈死了,跪下来,朝薛母磕了三个头。他知道这时候磕头没意义,他知道不敢看是不孝,他见过死人,死状凄惨的人,从没想过那会是他妈妈。
晚上,人少一些了。燕婉给自己打葡萄糖,给燕好也吊了一瓶。都还像是前一天晚上,缩着脚倚在沙发上——那时候他们还有妈妈。
薛父坐在他们旁边。他们不和他说话。陈少文还在烧纸。人们说要将烧的纸灰做成一个枕头,枕在薛母头下面,这样他下辈子也可以衣食无忧。薛母待他像是亲儿子,他知道他是真心将女儿托付给他的。陈少文此时又想起了钟师。
该在这个家里办丧事,就怎么也要办一场的。
晚上薛父睡着了,累得直打鼾。燕好偎在燕婉身上。燕好道,“姐,我只有你了。”
燕婉将燕好的手放在他肚子上,“这里还有一个小生命,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薛父猛地踢了燕婉一脚,从椅子上坐起来,“一个二个合起伙来骗我!”扬手还要打他,陈少文起身拦住,“伯父,请不要在灵前动手。”
如果钟师还在,他或许可以多一点力气面对这世间几乎人人都要面对的痛苦。人们安慰别人的时候,总爱说,“某某不也一样?”唯有这种痛苦,就算天下人都有,在自己身上,还是一样的痛。
活在这世上,更加孤独。
三十七年还发生了许多别的事情。密电,工会,游击队,识字班……在素君后来的回忆里,只有这两场葬礼,和燕婉燕好的眼泪。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也陪他们哭了好几场。那时候离他父母去世,都已经十年了。
他知道这种痛苦将会伴随一身。这两个人的爱,是谁也无法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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