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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核钉高高兴兴回家打点,临期方对妹子说知,就将素梅做陪嫁。婉如一闻此言,哭将发昏,忙将凤钗藏在贴身,对素梅泣道:“哥哥坏心,将我献与权门为妾,我到即□□□□□□□。”素梅哭道:“我将不负祝郎。料此门一人必无好处□□□□小姐到他门口,妾自逃生回去,寻探祝郎与我家小姐下落。小姐须耐心,相机而动,切不要短见。”
二人正对面啼泣,只见枣核钉领着伴婆,生生将她擒抱上轿。恐有不测,就将伴婆同放轿中。枣核钉大摇大摆,自己送亲到门,交代而回。
严世蕃见婉如果然美貌异常,心下甚喜,亲自来搀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泪如雨。世蕃不敢近身,且教将新人扶进房去。婉如哪里肯进去,跌脚撞头,凶险难当。伴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脸上又着了几个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严世蕃一时没法。忽见一个妇人从屏后笑将出来。严世蕃看见笑道:“姨娘来得正好,为我劝新人进房。”那妇人笑嘻嘻地来笑婉如。婉如正要撞她,睁眼一看,倒老大一吓,遂止住啼哭,舒心从意地随她进来。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进了衙门回来享用。”忽闻有一个陪嫁丫鬟不见,想必走失。世蕃不知也是个美物,只认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着人去寻一寻,自己匆匆上轿而去。
看官你道那妇人扯婉如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婉如嫂嫂陈氏。自那日同莽儿逃出,走到宛平县。莽儿有个兄弟在宛平县放生寺做和尚,莽儿投奔他,就在寺旁赁间房儿住下。陈氏又与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儿撞见,两下大闹。哥哥说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说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争斗起来,两个就打作一团。地方闻知就去报官。宛平知县立刻差人拿到,审出情由。将和尚重责四十大皂板,逐出还俗。将莽儿也打上二十个整竹片,分开却是四十,定贼例罪。又要去责陈氏,定她大罪。忽觑见陈氏窈窕色美,暗动一念。遂嘱暂且寄监,明日发落。这知县却是严嵩门客,到晚私自将陈氏带进衙中,吩咐牢头递了个假病状,竟将陈氏献与严嵩。严嵩爱她娇美俊俏,就收做第八房亚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惧,料道不能奈何于她。今日晓得丈夫送姑娘与严世蕃做妾,故此过来瞧看。
那婉如一见嫂嫂,同到房中,问道:“嫂嫂缘何却在这里?”陈氏假意伤悲道:“缘为恶奴串通强人,掳至此间。幸蒙这边老爷救活,收我做妾,其实可耻。”婉如心中有事,也不再盘问,哭对陈氏道:“嫂嫂既在这里,必须保全我才好。”陈氏劝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如此。终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嫂,我与你共处多年,怎尚不知我心?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抛着一死而已。”遂泪流满面。陈氏原与婉如相好,便道:“这事叫我也难处,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与你做伴,看光景何如。则怕这事再不能免的。”
说言未了,严世蕃早已回家,就跌进房来去与婉如同坐。婉如连忙跳起身要走,被严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将世蕃脸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连将手格时,专脚已抓成三条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走去将婉如揪过来,拳打脚踢,甚是狼狈。陈氏横身在内,死命地劝,严世蕃方才放手出去。临出门又骂道:“不怕你这贱人不从。”婉如在地下乱滚,放声啼哭。陈氏哪里劝得住。到晚,严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陈氏陪着婉如在房,劝她吃晚饭,又不肯;劝她睡觉,又不从。急得陈氏也没法。看看半夜,众丫头们俱东倒西歪,和衣睡着。只有陈氏一人勉强撑持,伴着婉如。再停一会,耐不得辛苦,渐渐伸腰张口,困倦上来,左一撞,右一撞,怎奈这双痨眼,只是要睡下来。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着在椅上。
婉如见众人睡尽,想道:“此时不死,更待何时。”见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条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后闯,再没个下手处。见一路门竟大开,就信脚走出。谁知大门也开在那里,却是众家人去接世蕃开的,守门人又去洗澡,将门虚掩,被风吹开。婉如轻轻潜出门外,往前就走。此是三月下旬,头上月色正明。婉如不管好歹,乘着月色,行有半更时候,却撞着一条长河,前边又见一簇人,灯笼火把渐渐近来。她心中着慌,又无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来的人,齐声叫道:“有人投水也!”后面轿内人就连声喊道:“快叫救起!”这些人七手八脚地乱去捞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块捶衣石上,搁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昏摔在石上,被众救起。却失去一只鞋子与汗巾两件。
众人见是一个绝色女子,忙拥至轿前。轿内的人反走出来步行,让轿子与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盘问。原来轿不是别人,却是郑飞英。自从为救琪生与孙剥皮抗衡之后,日日怀念,却无力救他。遂欲进京投个相知,指望寻条门路救他。才过钱塘,就闻得本县劫狱,琪生已走。遂不进京,在杭州一个亲戚家处馆。旧年乡试进场,已中学人。今年进京会试,又中了进士,在京候选。今日也在人家饮宴回来,恰好遇见婉如投水,连忙救回。
飞英叩问婉如来历。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陈。郑飞英连道:“不该!不该!令兄主意果然差谬。但见小姐心中,要许与哪等人家里。”婉如哭道:“妾已许与本乡祝琪生了。”郑飞英失惊道:“既许祝琪生盟兄,怎又献入权门,做此丧心之事,一发不该。”婉如见他称盟兄,就知与祝琪生交往。先问了飞英姓名,然后竟将往事含羞直诉,以见誓不他适。飞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与老母贱荆同居,待日后访得着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问:“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么?”飞英垂泪道:“原来盟嫂还不晓得,因令兄买嘱强盗冯铁头扳琪生作窝家,监禁在狱。”及越狱逃走事情,细细对她说明。婉如听了,哭得死去还魂。飞英唤妻子领她进内,,好生宽慰。自此,婉如遂拜郑太夫人为母,安心住下。不多几日,飞英就选了云南临安府推官。婉如随他家眷赴任不题。
说那严世蕃赴席回来,进房不见新人,大声叫唤。众人俱从梦中惊醒,吓得痴呆。家中前后搜寻,并无人影。忙着家人四下追赶,吵闹了一夜。及次日,忽见一个家人拿着一只绣鞋、一条汗巾,水淋淋地进来禀道:“小的昨夜因寻新人,一路追赶不见人迹。及至河边,偶见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陈氏看道:“正是我姑娘之物。”不觉流起泪来。严世蕃心内亦苦,忙着人去河中捞尸。何曾捞着一根头发?合家苦楚。那枣核钉闻知此事,也大哭一场,追悔不及。不必多赘。再把素梅如何逃走,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想佳人当面失迎诗曰:
晨风夕雨皆成泪,月幌花帘总是忧。
咫尺玉人不见面,从兹旧恨转新愁。
且说素梅送婉如小姐到严府门首,乘人忙乱之时,就往外一走,如鱼儿般,也摸出城来。在路上自己想道:“我这等打扮,未免招人疑惑,且易遭歹人之祸。”忽想一会道:“我不免妆做男人,画些画儿,沿路去卖,既免遭人疑惑,又可觅些盘费,岂不两便?”幸喜身边带有银子,就往卖衣处买几件男衣,又买一双鞋袜、一顶帽子,纸墨笔砚件件停当。走到僻静处穿换。只有这一双小脚,不能穿鞋袜。就取了针线,将鞋缝在袜上,里边多用裹脚衬紧。却将耳环除下,倒也打扮得老到。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绝无一人疑她。她的画又画得好,没一人不爱,拿出就卖脱,每日风雨无阻,定卖去几幅。盘费尽有多余,还可蓄积。一路行将走来。
一日,来到常州。下在饭店,见天色尚早,出去闲踱。行至码头上,走得劳倦,思量到哪里去歇歇脚再走。抬头见个关帝庙,遂涉步进去拜过关帝,就坐在门槛上歇脚,观看庙前景致。忽望见粉墙上两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却是三首诗。第一首就是轻烟的。
心内惊骇道:“她怎地到这所在来,却又道‘姑媳向谁啼’,这是何说?”再看到第二首诗道:
不记当年月下事,缘何轻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许萧郎续旧谜?
第三首道:
一身浪迹倍凄淇,恐漏萧墙不敢啼。
肠断断肠空有泪,教人终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题素梅看罢,不觉泪满衣襟道:“原来祝郎也在这里。我好侥幸也。”急忙忙跑到后边,去问那些长老道:“可有一位定海县祝相公在此么?”
和尚们道:“我们这里没有什么祝相公。”素梅又问道:“众师父从前可曾会见过么?”和尚答道:“不曾会过,我们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面粉墙上现有他题的诗句,怎么就不曾会过?求师父们再想一想看。”众和尚正欲吃饭,见她问得琐碎,变色答道:“这还是旧年,不知是哪里过路的人偶在此间写的。我们哪里管他闲事?不晓得,不晓得。”
素梅见说,带着满脸愁容出来,心里苦道:“原来还是旧年在此,想已回家。”却又走近墙边去看,自己取出笔来在壁间也和一首。一人无聊无赖,见天色将晚,只得出门回店。次日绝早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见?只因琪生是个有名才子,凡写的疏头词情两绝,字又佳,常州一城闻他大名。凡做善事,没有张祝去写疏头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们奉之如神,连合城人,无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称他老张。近日为天旱求雨,各处做法事打醮,把个张祝头多忙得,东家扯,西家争,及完却这家回来,到半路上,又是那家扯去。这日又去写,就直缠到乌暗才得回来。谁知事不凑巧,素梅前脚刚才出去,琪生后脚就跨进来。因身子劳顿,就上床安歇。
次早起来,又要去写疏。正走到殿上,偶见神前一张疏纸被风吹起,直飘至墙脚下。走近才要拾,抬头忽见粉墙上又添了几行字。上前看时,也是和他原韵,一首诗道:
迢迢长路弓鞋绽,妾为思君泪暗啼。
手抱丹素颜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邹氏女妾素梅和题
琪生一看,异常惊喜,道:“她与小姐一齐被贼掳去,今日缘何来此?我看人俱还无意,同在此间谢天谢地。”想一会,又虑寻不着,遂跌脚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来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说个下落,却叫我哪里寻你?”
里头这些和尚听得哭声,忙跑出来,见是老张对着墙哭,问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个女人来寻我,你们晓得她住在哪里?”和尚道:“并不曾有什女人来寻你,只有一个少年男子来寻什么定海县祝相公。何尝再有人家?”琪生闻是男子,心内狐疑不解,又问道:“那男子住在哪里?”和尚道:“我们又不认得他,哪个去问他住处。”琪生遂不则声,也不去拾疏纸,转身就往外飞跑。行至门外,复又转来叮咛和尚道:“这人是我嫡亲。今后若来,可留住他等我,说我晓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紧,勿误。”说罢,就如一阵风,急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着写疏的来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紧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写罢。”那人道:“这怎迟得?”动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走,被他缠住,发急大怒,乱嚷起来。那人见他认真发极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点在肚里,满街满巷俱已跑到。没头没端又没个姓名下落,哪里去寻?直至日落才回。一进庙门,气不过,捧起砚台笔墨尽力往地下一掼,打得粉碎道:“只为你这笔砚,尽日写什么疏头,误却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顿脚,大呼大哭。这些和尚只认他惹了邪祟,得了疯病,俱替他担着一把干系。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乱跑乱寻,连城外船上也去问问,一连几天寻不着。自此也不替人写疏,只是厌厌郁闷,就恼成一病。睡在庙中,整整一年有余,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渐渐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气。琪生新病初愈,要踱到殿上,亲近亲近旧日的诗句。只见先有一个人,在那里面墙而立,叹气连天。琪生怪异,指望待他回头问他。不想那人只管看着墙上点头长叹,不一会又哭起来。琪生一发骇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那人也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老者。再近前一观,原来却是邹公。自解府之后又提进京,坐在刑部牢中。因旧年大旱,朝廷减刑清狱。刑部官却是邹公同年,又因戴松势败身死,没有苦主,遂出脱他出来。却一路来寻女儿消息,偶过此间,进来求签,不想于此相会。
二人又悲又喜。邹公忙问道:“兄怎认得素梅,又在哪里会见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还是怎样?”琪生道:
“我亦不曾遇见。”邹公道:“现有壁上诗句,但说何妨。”琪生道:“虽睹其诗,实实不曾遇见其人。”邹公道:“哪有不曾会过,就和这诗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会过的。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直呈。”邹公发极道:“诗中之情我已会意,何必只管俄延这半日。若是说明,就将素梅丫头奉送,也是情愿。”祝琪生料来少不得要晓得,遂将与小姐订盟之事直言禀上。邹公听得与女儿有约,忽然变色,少顷又和颜道:“这是往事可以不言。只说如今在哪里,生死若何?”琪生哭道:“闻说是强人劫去,不知下落。”邹公顿足跳道:“这还是前事,我岂不知,只管说他则甚。你且说素梅如今在哪里,待我去问她。”祝琪生道:“她来时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题诗而去。落后小婿回来,寻了几日不见,因此就急出一场病来,至今方好。”
邹公哭道:“原来还属虚无。我好命苦!”拭泪又问道:“轻烟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来在我之前,一发不知。”邹公含泪,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当初原有意赘你为婿,不料为出事来中止。你却不该玷我闺门,甚没道理。”祝琪生谢罪道:“小婿一时匿于儿女痴情,干冒非礼,然终未及乱。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邹公流泪道:“罢是也罢了,只是我女儿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言罢又放声大哭。琪生忍着悲痛劝解,二人就同到这边用了饭。琪生问邹公行止,邹公道:“我拼着老骨头,就到天边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寻女儿一个生死信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乡,去看看父母近来何如。就与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来,就收拾行李,别却和尚,一路寻至家中。正是:
宁到天边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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