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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梨亭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在强忍痛楚,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张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为惊异,在殷梨亭“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么?”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好像,好像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忙问殷梨亭:“六叔,你觉得怎样?”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好看······你瞧,你瞧······”
张无忌“啊哟”一声大叫,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一时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张无忌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敏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这等毒辣心肠,当真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动如风,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他脸色郑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顾不得嫌忌,帮着用酒洗涤殷梨亭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犹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旦夕间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惊惧,又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下便即大哭。小昭俯身安慰,拿手帕给他拭泪。
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张无忌呜咽道:“是我害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然再无别路。
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没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张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嗷!”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
张无忌心中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他如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向杨不悔借了一柄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
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张无忌,道:“教主,你去还了给赵姑娘。”张无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赞道:“好妹子!”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出观门。
只见赵敏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
张无忌身形闪动,欺到赵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赵敏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般凶霸霸的,岂是待客之道?”
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不给,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敏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
赵敏右手给他紧紧握住,只觉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向我讨解药?”
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给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有恃无恐。各人便均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了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便放开了她手腕。
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便伤得了人。”
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却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慨然道:“赵姑娘,若你肯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过。赵敏忸怩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
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轻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放弦发箭射来,箭势并不劲急。
张无忌接箭在手,见来箭并无箭镞,箭杆上绑着一信。张无忌解下看时,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委之婢仆,弃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他从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指点。他看解法无误,心知赵敏并未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忙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
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徵象,伤处更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损。只俞岱岩残废已久,要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况,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仍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没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轩然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没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以韩山童、张士诚、方国珍三路最盛。其时元军军力仍强,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遭扑灭。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为殷天正父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而每处起义,明教和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俱遭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什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倒也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
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什么‘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确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伸舌头,便不言语了。
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容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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