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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萍一抬眼,有点意外,但是很高兴,“珊珊,快进来。”孙江滔则耷拉着眼皮往床上一躺,拿起手机。
吴萍把凳子上的一个大包挪到床头柜上,床头柜越发显得拥挤。她招呼窦方快坐,然后把包打开,窦方看见她先把一摞钱塞到孙江滔的枕头底下,又从包里相继取出保温杯、牙刷、面霜等,然后就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水果似的东西,最后她发现包底下渗了油,慌忙加快动作,一股脑把剩下的掏出来给窦方看,“这是我炸的带鱼,茄盒,腌的萝卜条,腊八蒜,咸鸭蛋,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还有冬枣,又脆又甜,你快尝尝。”
孙江滔大声咳着嗓子里的痰,声音嗡嗡的,“你给我,我拿去喂狗。”从床上起身,要去抢吴萍手里的大包小裹,动作一大,嘴里又呻吟了几声,躺回去了。吴萍跟窦方解释说:“还是那些老毛病,腰椎盘又犯了,还有静脉曲张,没大事,打个封闭针,明天就能下地。”
孙江滔哼哼冷笑,“我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奉献了青春和健康,国家给了我什么?屁也没有。”这是他十多年的口头禅了,“这世道我看透了,哼,全得玩完。”
吴萍叫他少说两句,孙江滔越骂越上火,总之他对整个社会,整个时代都非常不满,事实上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让他满意的,尤以眼前这个孙亦珊最为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孙江滔嘴里嚷嚷说暖气吹得他燥,把病号服也给脱了,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秋裤,上身索性光着。吴萍忙说:“珊珊在呢,你穿上衣服。”
孙江滔原来是个挺斯文爱面子的人,这几年走下坡路,成了个老无赖。进了两次派出所,更破罐子破摔了。“这算什么?”他盯着手机,冷笑道:“那拘留所里边洗澡都是光着的,几十号人盯着你看。”
“别理他。”吴萍跟窦方说,拆了一次性筷子,她把炸的带鱼排骨什么的都往窦方面前堆,东西都冷了,油浸浸的,塑料盒一开,香气扑鼻。“珊珊你吃,”她又说,“老孙也吃点。能动不?我给你喂啊?”
窦方没动。孙江滔费劲地靠在床头,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灌了几口,眼睛斜盯着手机。吴萍又掏出一小包盐,那是才跟医院的食堂讨的,在病房里里外外撒一撒,“去去晦气。”孙江滔阴沉着脸,过了一会,“全他妈白眼狼。”他忽然又爆发了,嘿嘿地笑,“出钱出力养了十来年,养成仇人了哇。”
“我先走了。”吴萍一回来,窦方就说。
“我带来这些吃的你还没动呢,”吴萍还攥着毛巾,脸上带点讨好的笑容,“再坐会吧,咱们一家三口,就当提前过年了。“她一伸手,窦方就往后退。吴萍愣了一会,赌气自己抓了块炸鱼,又开了瓶啤酒,才喝了一口,就抹起了眼泪。
“你们回去吧,别跟着我了,”窦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大话,却只能硬着头皮,“我赔你们钱,等再过几年……”
“赔钱?”孙江滔在床上挣扎着要爬起来,“你说的轻巧!你能把我孩子的命赔给我吗?”
“她出车祸死的,跟我没有关系!”窦方也像个斗鸡似的红了脸,握着拳头。
孙江滔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再说没关系?没良心的臭婊子,我饶不了你……”
窦方听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吴萍还拎着包追出走廊,让她把那些吃的都带回去,窦方没听,一直跑出了医院。夜已经深了,街上还很闹,零零星星有炮仗的声音。忽然有来人把她胳膊死死地扯住了,窦方吓一跳,猛然扭头,是吴萍。“珊珊,”吴萍在暗淡的夜色里追寻着窦方的眼神,“你别怕,我跟你爸早说好了,等明天他能下地了,我们就走,肯定不再骚扰你。你看,你看,火车票我都买好了。”
窦方看不清火车票上的字,她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吴萍发誓似地说,然后她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塞到窦方怀里,“这里都是给你带的,你留着过年吃。”窦方不禁接过包裹,她先是觉得这种惊喜很不真实,又因为吴萍而满心难受。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涌出很多念头,一会想,她再也不要见他们了,她什么都不欠他们的。一会又想,她要给他们一笔养老钱,算报了他们的恩,然后再跟他们彻底断绝关系。
钱钱钱,钱从哪来呢?她的脑子被这个字眼塞满了。有个喝得脸红红的男人,在街边凉菜摊上买卤肉,窦方盯着他掏钱包、结账,一时入了神。随后她意识到,总归,应该能过个安心的年了。她从小就特别喜欢过年,总是对新的一年充满期盼。窦方又有些高兴起来。
第二十四章
次日窦方的手机出奇安静,连彭乐也没有再找她。窦方得偿所愿,痛快地睡了一个懒觉,等她醒来时,已经下午了。外头的天是铅灰色,物业办公室的电视机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春晚预热节目,除此之外,对窦方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人来说,今天和往日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决定去楼下找顿饺子吃。等饺子时,窦方给马跃发了条新年祝福,马跃不改舔狗本质,对话框里瞬间蹦出四五条文字与表情包并茂的信息,窦方假装没看到,她在琢磨,要不要给张弛也发个信息呢,礼貌起见?毕竟他昨天招待她吃了方便面。假如她今天回请他一顿饺子,也是应该的吧?结果张弛回复过来的信息让她大失所望,她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午饭还是晚饭?简直是在嘲讽她。隔了几秒,他又说:我放假回家。窦方越发悻悻然,她决定还是高冷一点,没有再搭理张弛。把一盘极其难吃的饺子勉强消灭掉后,窦方哼着歌儿往家走,经过物业的办公室时,窦方呆住了。
吴萍坐在办公室里,脚下一个大的黑行李袋,她一会望一眼电视,一会望一眼小区出口的铁闸门,背后的电视里发出一阵生硬又高亢的笑声。
吴萍同时也看见了窦方,她忙挎起行李袋,走到窦方跟前。
窦方张开嘴巴,“你们……还没走?”
“我才在火车站把你爸送走了。”吴萍跟窦方解释,不断把因为太重而滑下肩膀的挎包兜一兜,“本来是打算我俩一块走,我后来想想吧,还是放心不下你。你爸还不乐意呢,其实他自己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干,还能炒两个菜,饿不着。不如我待在这,好好陪陪你。”吴萍笑着说。
窦方呆呆地看着她。吴萍要来拉她,窦方立即躲开了。物业经理端个保温杯站在电视前,不时扭头打量一眼窦方和吴萍。显然在他看来,两个女人拉扯,比春晚还稍微有意思一点。
窦方把手藏在背后。“我要回家了,你别跟着我。”她有些慌张地说,推开铁闸门就要走,吴萍丢下包,把窦方拽住了。“你要回家,跟妈妈走。咱们今晚住旅馆,等明天就找房子搬家。”窦方闭紧嘴巴,拼命去推吴萍,两个人把铁闸门撞得咣?s?咣一阵响,物业经理看得皱起眉头,又把头扭向电视。吴萍觉得窦方简直像个蛮牛,扯得她气喘吁吁,忍无可忍,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回谁的家?那是你的家吗?”吴萍低吼,“才多大年纪就跟男人住在一起,你贱不贱?”她发了狠,一连给了窦方头上和脸上几个耳光,“你怎么那么贱,啊?”
“哎,怎么打人呐?”物业经理放下保温杯走出来,窦方他是认识的,他对吴萍多了丝警惕,“小窦,这真是你妈吗?”他用胳膊把吴萍格开,象征性地拦了一下,指挥窦方,“小窦,你赶紧回去。这里我盯着呢,肯定不放她进去。”窦方跑进铁闸门里,看见吴萍拎起行李袋,坐在了小区门口的路牙上,把扯乱的头发用手指梳了梳。看她的架势,是打算不分昼夜地在这里守下去,直到窦方跟她搬走。
窦方慢慢挪了几步,然后趁吴萍不留意,她拔腿就往街上跑。
这一晚的大学校园几近空无一人,连宿管阿姨的屋都锁了门。朱敏只抢到了大年初一的火车票,被迫滞留在宿舍。她一个人吃了饭,一个人洗了澡,走在黑乎乎的小路上,脑子里幻想着一些诸如会有农民工翻墙爬进宿舍,或者班上某个猥琐男生埋伏在树林里,给她突如其来的强行搂抱加表白等此类悲惨事件。路灯下有人坐在长椅上,朱敏脚步立即加快,尽量避免跟对方眼神对视,结果那个人的脚步声也跟了上来,朱敏吓得心里大叫妈妈,闷头狂奔到宿舍楼里,关上大门。然后她隔着玻璃往外张望,才发现那个变态狂并没能跟上来,他好像迷路了,在几栋宿舍楼之间的路上茫然地站了一会,然后像一只游魂似的,向最里面一栋矮矮的宿舍楼走去。那一栋楼在被学校翻修之前,是中学老师统一分配的单元房,基本由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构成,自带浴室和厕所,甚至还有厨房,条件比四人寝要便利一些,朱敏曾经想要争取住进那栋楼里而未能成功。朱敏将之归结于她是外地生源的原因。这会那栋楼也完全是黑的,朱敏亲眼看见迷路的变态狂到了那栋楼下,在门上拍了好一会,她隐约还听见他嘴里叫了几声爸爸妈妈(?),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开。朱敏怀疑这个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她眼睁睁看着迷路的精神病患者经过了自己所在的宿舍楼,楼前昏黄的光束打在对方的头顶和侧脸上时,朱敏错愕万分,“窦方?”她开了门,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
朱敏其实有点高兴这偌大的校园不是自己一个人,然后她又想起窦方相当于是她和赵忆南、邢佳联手赶出宿舍的,心里有点别扭。等她走近了,发现窦方也显得很不知所措,朱敏又热情起来,她跟窦方打招呼,“你没回家吗?”此处光束很微弱,看不清窦方的神情,她把头摇了摇,朱敏又回头去看那栋漆黑的宿舍楼,“那个楼上没有人的,都放假回家了。你找人吗?”窦方声音很轻,“我家就在那个楼上。”这话让朱敏大为困惑,她不禁用一种古怪的眼光重新打量窦方,然后听见窦方又补充了两个字,“以前。”朱敏才放下心来,“原来你以前就住在这个学校里啊,那你肯定对周围很熟悉了。但你们搬家好几年了吧?你不是在梦游吧?我怎么听见你叫爸爸妈妈啊?”这时窦方抬起头,朱敏才发现她满脸闪亮的水渍,朱敏追问的话都在脑子里卡壳了,“你别哭啊。”朱敏有些不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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