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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车子终于停下来,龙王的家底我都摸得差不多了。东北人,三十五岁,当过兵,因为斗殴伤人被判了几年。一个狱友把他带上盗墓这条路,靠一膀子力气混得不错。后来他跟的老大折了,就自己带着一帮兄弟单干,却捞过了界,惹恼了当地地头蛇,几乎被打死。幸亏撞见了柳成绦,把他救下来,从此跟随左右。
再给我俩小时,我连他爱吃什么、内裤什么颜色都问得出来。
“没什么心眼,易怒,挺重小团体情义。”这是我对他的判断。
车子停的地方,应该是某座山中,我的耳边可以听到阵阵山风呼啸。我们下车之后,前方不远就是一座三层的小白楼。楼体很旧,但墙壁却重新粉刷着白漆。楼顶装着一盏大功率的照明灯,灯光居高临下地照射下来,却只能笼罩在楼前的停车场范围。一根大功率天线竖在楼顶,好似招魂的旗幡。
此时周遭一片阴森森的黑暗,没有半点光亮,有若置身墓穴深处。这么一栋惨白小楼突兀地矗立其中,俨然一座墓中明殿。在一楼楼梯入口处左右,还搁了两个青铜鼎,让气氛更显阴森。
在这种光线条件下,柳成绦的白发、白眉和没有半点血色的白脸,看上去愈加妖异可怖,像是刚刚从棺椁里爬起来的白无常似的。
柳成绦缓缓走在前头,引着我们两个人进入小楼,直接上了三楼。说真的,这一路的氛围跟恐怖片差不多。我和尹鸿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朝对方靠了靠。
直到三楼的客房门打开,我才长舒一口气。这里的住宿条件还不错,标准宾馆配备,两张床,总算是人间的味道。我还真怕一开门,正中搁着一具棺椁让我睡进去呢。
房间里有电视,但没有电话,墙壁特别白,不知谁拍死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在墙上留了一个特别瘆人的血手印。房间的墙壁上钉着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陈列着若干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异,都是白瓷。不过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摆放在客房里。
“两位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这里是山区,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绦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开。
我们俩坐了整整一天车,腰酸背疼,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头就睡。这几年经历的事儿多了,我已经习惯在巨大的压力下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
次日起床,周遭极其安静,只偶尔有鸟鸣。一耸鼻子,可以闻到极新鲜的空气味道。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三楼阳台上往外一看,发现这附近的地形应了《醉翁亭记》开头一句:“环滁皆山也”。山峦叠嶂,触目皆绿,高高低低的山峰把这里围成一个小盆地,视野根本无法远望。唯见天空碧蓝一角,有丝丝缕缕的碎云点缀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这栋小楼。此时阳光斑斓,浓绿映衬,让小楼昨夜的诡异风格荡然无存,反而显得生机勃勃,透出几丝隐庐野趣。我记得一个导演朋友说过,拍电影最重要的其实是打光,同一个场景,打不同的光,风格迥异,诚哉斯言。
这栋小楼一共三层,楼梯在正中,每层都向两侧延伸出去两条走廊,每一侧都有两个长屋子,里面很宽阔。唯独我们住的第三层,都是小房间,一侧三个。估计这楼从前是个乡村学校,一、二层是教室,三层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
小楼周围还有不少农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顶,大部分是砖屋,呈现出火红色与黑釉颜色,颇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过已荒废很久。一条陡峭的山路曲曲弯弯地伸了出去,一头扎进群山。我还看到一些瓷窑,正袅袅飘着黑烟。这些窑不算旧,样式很有特点,拱圆身长,纵向看有点像葫芦。二十多米高的窑囱高高竖起,外糊一层黄泥。这和时下流行的烤花炉、梭式窑不太一样。
我猜这里应该是一个自然村,居民迁改之后搬到山外头去了,老房子都荒在这里。结果被细柳营看中,跑到这里来建了一个造假基地。这个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都大。除去砖窑,我在远处还看到许多相关设施,甚至有两三个堆着瓷土、釉矿的堆料场。
判断一个作坊规模,一是看窑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随做随进,不存东西。若是有堆料场,就必然是有转运需求,规模一定小不了。
这里跟河南一马平川不一样,山路崎岖,一般不会有外人闯入。天高皇帝远,手脚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细柳营的气魄,果然不一样。
可这样害的人,只怕更多。
有人给我们送来早餐,五个馒头,一盘咸菜,两个煮鸡蛋,居然还有两份小瓦罐排骨汤。我注意到,从三楼到二楼只有一个楼梯出口,一道栅栏铁门给拦住了,上面挂了锁头,送饭的进出都得现开门。
等于说我们只能在三楼活动,无法离开,变相被软禁了。至于柳成绦,却一直没出现过。
既然不让出去,那就随遇而安吧。我和尹银匠就在屋子里待着,看看电视,聊聊天。说来也怪,尹银匠到了这里,情绪反而平复了。大概是周围没人,又安静,和他原来的生活环境差不多。
这家伙原来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触,流行话题一概不知,我只好跟他聊银器手艺和焗瓷。他一说起这个就双眼放光,话匣子停不下来。
我趁送饭的人过来,问他们要几件瓷器。这里既然是造假工坊,这类东西肯定很多。过了一阵,看守咣当咣当抬来一筐,不过里面残次居多,估计都是烧窑淘汰下来的。尹鸿连说带演示,让我学到了不少瓷器知识。
不过尹鸿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总会面露困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绦终于出现了,对我们说:“两位,跟我来吧。”我们跟着他走到一楼的一间教室里去。
教室的墙壁上还依稀可见一些标语痕迹,黑板和木制讲台尚在。但讲台下的摆设、风格却截然不同:地上铺着猩红地毯,正中一个乌木根雕大茶台,上头茶器一应俱全,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几张云墩和木椅,旁边还竖着一扇檀木八扇屏风,屏风上缀着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风纹。
旁边一个小炉子,火焰腾腾,坐着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铁壶。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谈吗?现在他的人刚刚赶到。”柳成绦说。
我朝茶台那边望过去,一个人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茶碗,他一抬头,那张熟悉的笑脸让我心中一震——药不然?
这个变化,真是让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为柳成绦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没想到是药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绦,慢慢道:“柳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柳成绦以为我嫌年轻,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大老板派来的特使,可以全权代表他作出决断。您尽可以放心。”我敏锐地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不满。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药不然。”药不然演技不错,一点没看出破绽,热情地起身相迎,然后提起铁壶,亲手给我沏了杯热茶,“这是新下来的黄山银钩,尝尝,尝尝。”
我端着茶杯,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新下来的黄山银钩?他是在暗示这里距离黄山不远?婺源?祁门?还是歙县?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给我消息,而且也没有更详细的暗示了。
药不然的意外出现,让我的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变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混蛋是敌是友。
药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里闪动着戏谑的光芒。似乎我的错愕让他挺开心,就像是一个损友的恶作剧。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这儿,是代表我老板来跟你谈的。我听大柳说了,您手里掌握着西厢‘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卖个好价钱?”
“是。”我面无表情,尽可能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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