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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两杯再走。”曹丕有气无力道,“另外叫叡儿和甄氏出去给列位大人见个礼,别显得无礼……”
朱铄悄悄凑到榻前:“您有何心事?”
“没有!”曹丕翻了个身。
朱铄一屁股坐到了榻边:“我跟了您十多年,您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我吗?您心里有事!”
“唉!也不枉我交你这朋友。”曹丕长叹一声,把日间朝堂之事说了。朱铄听罢蹙眉良久,继而道:“有件事我觉得可疑……刘桢喝过量了,刚才无意间跟我说起,前日晚间杨修曾入临淄侯府,他半夜如厕正好瞅见,可天亮问别人,竟无旁人知晓。杨修似乎是偷偷而来偷偷而去。”
他话未说完,曹丕已坐了起来——杨修身为丞相主簿,打理父亲文书,又时常陪同参议,自然知晓父亲日常关心什么。莫非他将父亲可能考较的问题事先透露给三弟?前不久听人风言,那日父亲叫我与三弟各出一门迎接钦差,刚开始三弟遇阻也要折回,有个弘农口音的文士赶到,劝三弟放胆而行不要折返,三弟才斩杀守兵出西门而去。此事听说是从西门小卒口里传出的,也不知可不可信,大晚上的即便真有这么个人也瞧不清楚。可杨修不就是弘农杨氏之人吗?难道三弟才干大长是他背后捣鬼……
“当真如此还有何惧?”曹丕精神又来了,“走!”
“干什么去?”朱铄不解。
“我要入宫,告杨修一状!”
朱铄赶忙拉住:“红口白牙何足为证,有真凭实据吗?”
一句话把曹丕问住了——不错,我这样硬告,杨修可以不认,咬定钢牙我有何办法?刘桢不过一不羁文士,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又是三弟的属下,事不可解拉他作证,就真能向着我?即便证明杨修去过三弟那里,说的什么又无旁人听见,若这一状告不下来,父亲又如何待我?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啊……不过三弟已然得宠,若父亲任以要职悉心栽培,日后未必不能练就真本领,那时谁还计较以往真假?
急也不成缓也不成,到底如何是好?曹丕愁得直转磨磨:“司马仲达怎么没来啊,若他在就好了。”
“要不……我过去请?”
“不必了,他不来自有不来的道理,明日再说。你去前头继续陪他们,我还歇着,别叫人瞧出假来。”话虽这么说,曹丕哪睡得着?翻来覆去折腾一宿,天刚亮就更衣备马,想亲自登门与司马懿商议。
哪知府门刚开,就见一辆官车由西而来,正经过门口。曹丕过去招呼,原来是徐奕,也是素来亲近的老臣。
“五官将这么早出门,要去何处?”
“哦。”曹丕没说实话,“昨晚各处都在宴庆,想必宫中也一样,不知父亲又多饮了没有。我恐他身体不适,想入宫看看。”
“五官将真是仁孝。”徐奕掩口打了个哈欠,“倒也不必去了,我刚从宫中出来。主公精神健旺,天不亮就把列卿和我们叫进去了。”说到这儿他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又道,“实不相瞒,主公向我等征询立嗣之事,命我等密函上奏。您只管放心,论才、论德、论宗法、论私交,老夫都会力挺公子您……”
曹丕霎时呆若木鸡,连徐奕后面的话都没听清——父亲性情他最清楚,只要心意已决岂是旁人可挽回的?事已至此当真不妙啊!
事与愿违
古来立嗣之事极少有向大臣询问意见的,一者立嗣虽为国事亦是家务,不宜问计于外;再者这种征询也容易勾起臣下幸进之意,导致拉帮结派甚至党争。不过曹操这次征询目的很明显,既然曹丕早已是五官中郎将、副丞相,默认的接班人,那就不存在立谁为嗣的问题。既然把这问题摆到桌面上,就是向群臣暗示:曹丕不合我意,当另择他人。那该推举谁呢?无需费多少猜疑,连老百姓都知道,临淄侯是与五官将并驾齐驱的人物。曹操又在殿上公然大加称赞,明里暗里已透露。所以在他看来,推举曹植为嗣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事实却与设想相差甚远,当曹操看了群臣陆陆续续上交的表章之后不禁皱眉——绝大多数臣僚并未改变拥戴曹丕的初衷,尤其六卿和尚书台的几位重臣,几乎全部站到曹丕一边。钟繇、毛玠、辛毗、徐奕……这些元老大臣盛赞五官将之德,简直把曹丕夸成人中龙凤,其中毛玠更危言耸听:“近者袁绍以嫡庶不分,覆宗灭国。废立大事,非所宜闻!”即便有几个不明确表态的,似凉茂、常林,也在表章中反复提及,立嗣之事关乎国运,望魏公谨守宗法妥当择之。虽未明说其实意思已很明确,不过碍于他们曾在五官将府担任属官,故意避嫌——官场有时就这么可笑,越是身涉其中的越要显得暧昧不决,越是与自己无干的越要明确表态,一切皆视情况而论。
相较而言支持临淄侯的人很少,也颇寒酸,几乎都是记室、令史一类人物,对曹植的赞颂也停留在文采斐然、风雅绝伦的层面,人微言轻撑不起场面。也有袁涣、国渊、何夔之流,言辞温婉不予答复,全然欲置身事外。这结果曹操自然不满意,却无可奈何,他暗中早派校事刘肇探察群臣动向,若有串联之事早反映上来了,既然没有便是大家出自真心,有什么毛病可挑?
即便如此曹操仍不死心,群臣中还有尚书令荀攸、卫尉卿程昱、侍中崔琰没有表态,他们三人的心思曹操也揣测得到,荀攸自荀彧死后愈加谨慎,只思闭门自守远避祸患;崔琰侄女乃曹植之妻,语言颇有挂碍;程昱年事已高且久有退意,又曾为曹丕平定河间之乱帮过忙,不想再趟浑水招惹晚年不安。曹操不愿让他们便宜溜过,只要有丝毫机会就不能放过,数次派人催促,务必要他们上书表态。这三人都是有分量的大臣,哪怕其中有一人能支持曹植,也可大做文章。
但事情的发展大出曹操意料,三日后崔琰露版上书拥护曹丕,在表章中赫然写道:“《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这次征询群臣的回书都是秘密上奏的,既避免群臣串通,也是出于保护大家的一片好心——若日后承继之子得知某些大臣没有保举自己,难免心存芥蒂乃至贬斥加害。如今崔琰露版上奏,书至中台,群僚无不知晓他拥护曹丕,便是把自己的仕宦前途乃至身家性命都拴到了曹丕身上;这还不在紧要,关键是他以《春秋》大义为辞,声言以死捍卫宗法,无异于将曹操的企图昭示天下,将本来心照不宣的事挑明了!
曹操见此表章怨怒不已:“不听你言,孤便是有悖《春秋》大义的昏主;若听你言,你便是捍卫正统的功臣。翻来覆去都是你对,真真狂妄至极!”在他看来崔家既已与曹植结亲,就当全力相挺,可崔琰却公然站到了曹丕一边。日后若曹丕上位,他便是佐命功臣;若曹植上位,他凭借内亲关系也可保无虞,这不是要做不倒翁吗?曹操眼中的崔琰素来是慷慨激昂仗义敢言,但这次的事却使他有了奸猾且无礼的感觉,或许当事者迷,也是崔琰挑明矛盾给他制造了麻烦,他开始厌恶这大胡子了。不过现在他还拿满口大义的崔琰没办法,只能把这笔账记心里,表面还得称赞他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事已至此立曹植为嗣的尝试失败了,而且问题已公开化。可想而知,以后二子拥护者之间的矛盾会更加激烈,五官将府和临淄侯府的那些属员也不得不公然开始较量,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完全超出曹操预料,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扼制这场较量了。
此刻曹操心目中曹植实是不二之选,但在大多数重臣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也不知他们是真心觉得曹丕优秀,还是仅仅出于维护宗法的一贯理念,或是出于自保的考虑不愿干涉。自崔琰上书之后,曹操一连数日没接见外臣,连和洽、杜袭、王粲、杨修等近臣都被挡驾,事到如今他实不知这场征询的闹剧如何收场了,若崔琰不插这一杠,大可将群臣的密奏压下不谈,日后再寻良机,可现在被崔琰搅得沸沸扬扬,立谁为嗣必要有明确说法。他不见外臣是怕有人问起此事不好回答,须想好对策再作计较;可后宫也非清静处,卞氏乃曹丕、曹植之母,心系二子之争,环氏、杜氏、秦氏又与其相厚,这些女人其实比群臣更关心最后结果,拐弯抹角察言观色。曹操心中愈加烦躁,也不愿多见这帮姬妾,每日只与新纳的陈氏在一处温存,观她唱歌跳舞倒也解闷;尤其令曹操欣慰的是,陈氏足不出宫竟也闻曹植贤名,隔三岔五还能唱上两首曹植写的诗歌。
孔桂倒没受不见外臣的限制,还是每天一早必要进宫问安,或陪小公子戏耍,或到曹操眼前天南地北述说一通,都是些没用的笑话。有一次曹操不经意间感叹立嗣之事难以抉择,孔桂满脸堆笑,为他揉着肩膀道:“自古臣尊君命、子从父言,再说立谁为嗣乃家事,您说立谁就立谁,何必再问外臣?”孔桂油滑透顶,从来只赚不赔,摸不准风向岂能随便说话?
曹操听了倒挺痛快,惜乎只能过过耳瘾——事情若真这么容易就好了,魏国新建民心未附,他若一意孤行立曹植为嗣,无异于与众多元老大臣相悖,以后这小朝廷还能稳固吗?昔日孝武帝强悍一世,到晚来不免巫蛊之祸、轮台罪己;光武帝英名盖世,改易嫡子险生波澜。那些一统六合的真命天子尚且栽跟头,何况曹操外敌未除只是个国中之国的“天子”?魏国还禁不起折腾啊!
立曹植下不了决心,立曹丕又不免有些窝心,曹操思来想去久久不能决断。这日他正在楸梓坊闲看陈氏歌舞,内侍来奏,校事卢洪、赵达自许都赶来求见。这二人是干机密差事的,曹操自然要听听他们的消息,却又不愿升殿见其他大臣,便把他们叫到温室小殿相见。
赵、卢二人声名狼藉,却是曹操亲信,在许都监视百官谁敢招惹?真是作威作福横行无忌,曹操点名要整治的大臣他们自然会办,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臣僚,想要安稳度日就拿钱说话呗!赵达倚仗曹操这座靠山巧取豪夺大享富贵,近两年愈加发胖,一张红扑扑的圆脸油光锃亮,挂着俗气的笑容。卢洪却越发精瘦了,狗舌头般一张脸,千沟万壑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其实他也是敲诈勒索无所不为,无奈天生没有发福的命,珍馐美味都填进狗肚子了,光长心眼不长肉。
“自我大魏开国,许都群臣无不俯首钳口,未敢多言。天子也是由衷荣宠,并无怨愤之处……”卢洪将朝廷君臣之态细细道来,甚有得意之色。
曹操听罢却只是冷笑:“是他们真没有不忿之意,还是你们吃饱了贿赂替他们遮掩啊?”一句话吓得卢、赵二人跪倒在地,连称不敢。曹操倒也不深究,沉吟道,“世人皆有两张面皮,阳奉阴违谁不会?许都君臣虽口上不说,心中只怕早已把我比作王莽、董卓,骂上千万遍了!钳人之口易,服人之心难啊……我女儿入宫可得天子宠幸?”
不待卢洪答复,赵达抢着道:“汉天子岂能薄待我大魏公主?大贵人所居宫廷皆由长乐五官史护卫,待遇堪比皇后;二贵人更是时常伴驾,陪天子读书对弈,听说前几日投壶还赢了皇上呢!”
“哦?”这倒令曹操喜出望外,他以二女奉君不过是辖制后宫,岂敢奢望真受宠?刘协投鼠忌器不加迁怒便已万幸,若真能君妃和睦稍解仇怨未尝不是好事。尤其令曹操诧异的是,他原以为宪儿性格温顺或许侥幸能得刘协之宠,没想到受宠的却是性格强悍的节儿,世间男女之事果真难料,“吾女有幸侍奉天子读书,这倒难得。他们都读些什么书?”
卢洪道:“近来天子常召黄门侍郎董遇入宫侍讲,所讲皆是道家老子之学……”话未说完赵达不甘示弱补充道:“昔日侍中荀悦侍讲,说的大半是
他编的《汉纪》,前朝恩怨是是非非,说得皇上五迷三道,才会跟王子服、董承那帮乱臣贼子办糊涂事。这董遇是个老老实实的书生,又是关西人士无甚亲友,讲《老子》可比讲史书稳妥多了,大道无形清静无为,多好啊!”
“无为?无为亦是无所不为,以后外臣侍讲就免了吧。天子年过而立,大可自己习学,不必听别人教谕。那个董遇若真是学问不错,干脆调到幕府为我效力。”曹操仍不敢掉以轻心,刘协绝非前代外戚扶立的那些泛泛小儿可比,玉带诏之事何其凶险,荀彧这等股肱亲信竟也被他感化,这样的天子若生在清平之世岂是寻常之辈?可笑老贼董卓,当初竟以为这小子好控制,还因此废掉了庸庸碌碌的少帝刘辩;现在想来,即便董卓不死于王允、吕布之手,以他那点儿微末心计玩得过刘协吗?越是天长日久体会越清楚,曹操并非从无能之君手中接江山,而是从一个虽有才能却生不逢时的人手里抢天下,焉能不慎?他永远都忘不了玉带诏,忘不了董承等人,忘不了那句“诛此狂悖之臣耳”,多少个噩梦里那纸诏书在眼前晃来晃去,那“耳”字一竖拉来很长,凝聚了刘协毕生之恨,仿佛还在往下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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