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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松这一阵子显然是廋了:虽有白云和几个小丫头帮忙,可她们能顶什么用?蕙娘几乎是把全副重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她要照料权仲白的饮食起居,要为蕙娘做公关分送些娘家送来的特产,要不着痕迹收集府中消息,要和各处打好关系,怎么说,不能让日后蕙娘回来住的时候,踏进一双小鞋里……这丫头虽然能耐,可也毕竟还是个人,累得脸上几乎只剩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二姑娘的亲事,似乎真是定了,倒不是进宫……这也是听她屋里的姐妹说的,二姑娘这几个月,闲来无事,一直在学鲜族方言。”
京里姑娘,素来是不喜外嫁,毕竟首善之地,全国又有哪儿可比?就是嫁到江南、川蜀一带去,鱼米之乡、天府之国,那都还嫌委屈呢。要往东北苦寒之地发嫁,那可真是太罕见了——连鲜族方言都要学,可见是靠近边境了,虽说这些年来,每逢山东、山西一带遭灾,多的是人去东北‘闯关东’。白山黑水之地,渐渐也不是那样人烟稀少了,可别说同京城比了,就是和西北、西南比,那也是没得比……
“别是要嫁回老家去吧?”蕙娘见到绿松,话总是要多一两句的。才这么一说,她又想到良国公不知去向的两位嫡出兄长:没听说他们在京畿一带落脚,没准就是回老家去了。她若有所思,“这就怪了,嫁回老家,和我有什么关系,上回她乌眼鸡一样地对我,总要有个缘由吧……”
“这就真不知道了。”绿松也很为难,“您也知道,咱们初来乍到的,家里人都客客气气地相待,其实有了什么事,根本就不和咱们说。倒是卧云院……别看上回被打了脸,其实家里有什么事,还都是吩咐她去做。夫人待我们好,和她的关系也不太差……”
“面子上肯定是要做到位的,”蕙娘随口说,“还没到见分晓的时候呢,就斗得乌烟瘴气的也没意思。”
她没问卧云院那位新晋通房的情况,绿松倒是自己说了。“……很得宠,最近大少爷不是歇在大少夫人房里,就是在她屋子里歇,从前的几个通房,本来就没声音的,现在也更没声音了——听说,当年开脸的时候,老爷、太太开腔,都是服过去子药的,这辈子都难生育了,唉,也是可怜……”
会立心给权仲白酝酿几个通房,也是因为大房是有通房丫头的,虽说这些年来都没有消息,应该是生育上做了控制,但大少夫人如此贤惠,蕙娘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她倒真不知道这服去子药的事,听见绿松这一提,才更明白权仲白为什么那么抵触通房:他平时说几句话,都要带出来对‘无事折腾’的不喜,又要提拔通房又要灌药,自然也是无事折腾的一种了。
入门两个多月,别说回娘家了,就是和娘家互致问候,也都提防着别落了他人的口实。从前没出嫁前,有些心事还能和亲人说说,现在倒只有一个绿松能说几句心里话,蕙娘就是再强,也始终还是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和权仲白处得这样不顺,她心里是有话要说的,这话,从前不能和绿松说,现在倒可以和这个亦仆亦友的大丫头提几句,“再别提通房的事了,早知道,就不把桂皮说给石英,倒是遂了他的心愿,把你给他算了。就因为想着焦梅毕竟是个人物,心一软,让石英说了这么一个佳婿,姑爷自己就想出我的连环诡计来了,硬以为我是打算抬举你呢,倒数落了我半个晚上,说什么这辈子都不纳妾,不抬通房……”
她满心的委屈,终于露出了一点儿,“就当谁愿意给他抬举一样,真是美得他!不分青红皂白,大道理就砸上来了。他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焦清蕙是这样的人吗,就为了别人嘴里一句好,我要自己给自己添一辈子的堵?呸!他就是想纳,我还不给他纳呢——他是怕我喉管太好,老噎不死呢怎么回事,就总是不等人把话说完。长篇大论就砸下来了!”
“您不也一样老堵着姑爷……”绿松一点都不给蕙娘面子,“再说,我都看出来姑爷的性子了,您还看不出来吗,他是最讨厌有话藏着不说的,您就实话实说呗,把我留在这儿,一则我还有些用处,比其余人要肯干一些,二则,还是为了压一压孔雀她们……她们心里,那才是真有想法呢。”
至于蕙娘究竟是不是从未想过给权仲白纳小,跳过绿松,直接把桂皮说给石英,是否有酝酿后招的嫌疑,绿松轻轻一掠也就过去了,她根本没往深里追究,而是轻轻巧巧,就给蕙娘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毕竟是新嫁娘,自己后院不能乱,换做别人在府里,只会闹出更多的幺蛾子,您这话一说,姑爷可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自然也不误会您了。他本来也不想纳妾,您也不想给他纳小,两好合一好的事,怎么又要闹得两个人对冲起来,彼此都不开心呢?”
从前老太爷、三姨娘在,蕙娘是被他们堵得说不出话来,现在这人换作绿松,蕙娘还是一样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口,无话可回——竟和文娘一样扭过头去,面上也浮起了一色一样的执拗,“我……我就是不高兴!反正我怎么说,他都看我不好,人家喜欢的可不是我……”
她酸溜溜地说,“一个是争着不娶,一个是争着要娶,这一进一出,差得可远了去了。我就是千依百顺,他也不会正眼看我,我又干嘛要讨他的高兴?”
权仲白不想娶她的事,除了老太爷之外,焦家上下根本无人知晓。要不是今天蕙娘满心委屈无处宣泄,也不至于泄露出一两句来,即使以绿松城府,都不由面露惊容,她沉思了片刻,就又劝蕙娘,“您明知是这样,又何必要越走越绝,咱们踏的是权家的地——”
见蕙娘有几分烦躁,她的声音便渐渐地小了——绿松立刻又换了一个角度,“再说,您们现在虽远在香山,可二少爷还是时常回来的,您知道他的性子,可藏不住话……”
这话倒是正正说到蕙娘心坎里去了,她霍然一惊,自己沉思了片刻,也不禁自嘲地一笑,“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离京一个月不到,怎么处处走偏,这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是文娘附体了怎么,甚至连文娘都不如了……”
绿松深以为然,她给蕙娘上了一杯茶,“您别的事还好,就是和二少爷,总是疙疙瘩瘩的,要我看,我虽是没见识的,可……”
才说了半句,外头一阵响动,权仲白回来了。
六月里正是大暑的天气,他踏着灼人的阳光一路进了院子,神色沉静眉眼端凝,仅仅是站在当地,就像是踩着一朵云,不知不觉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贵气息,就连身上的夏布衫都似乎剪裁得比别人高贵一些。就是绿松看在眼里,也觉得二少爷风姿非凡,几似神仙中人。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会见色起心的人,可不止男儿。这几个月,除了石英、白云这样很有自知之明的,底下孔雀等辈,凡有几分姿色,谁不是暗地里描眉画眼。二少爷和少夫人发火,恐怕也多少是有意在言外、机带双敲的意思,只是少夫人从待字闺中时起,见到他就着急上火,素日里十分手腕,竟只剩了三分,就这样一拍即合的事,还非得要闹出点风波来……
“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早。”蕙娘已经站起身子,她唇边带了一点笑,上前将权仲白迎进了屋内——还是肯纳谏的,听到了心里,就立刻改了态度。“用一口绿豆汤解暑呀?”
权仲白嗯了一声,自己进净房去了,再出来时,鬓边几丝碎发已经带了水汽——真正生得好,就连擦一把脸,擦得都是这样动人的。绿松也不敢在屋里再待下去了,她让白云进屋服侍,自己静悄悄退出了屋子,寻思了片刻,便出了立雪院,找到石墨他爹——现在管着蕙娘出门的,同他站着低声说了几句话,这才要回自己的住处。
没走几步,恰好遇见巫山——才几个月前,她也还是绿松一样的身份,但现在巫山身边,已经跟了两个使唤人了。天气暑热,她在抄手游廊的三岔口里站着,取一点风凉,见到绿松过来,便微微一让,还笑着道,“姐姐从哪里来?”
“刚去传个话。”绿松就站住脚,略带欣羡地望了巫山一眼,“劳碌命,比不得姐姐!”
巫山就是再有城府,面对如此真诚的羡慕、妒忌,亦都不由得露出甜笑,她摆了摆手,“还是奴才身份呢,你就会取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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