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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泠捡几枚炭在盆里,站起来拍拍手,脸上瞧不出丝毫悲喜,“跑了好几条街才买着这银炭,没烟。”
日暮苍山远,矮墙内一时寂静无声。箫娘的心境该如何描述呢,仿佛是谁掐住了她的心,令她难以呼吸。她跌跌撞撞的半生里,从不曾有人以这样低廉的方式对她好过。
几枚炭、几两散碎,简直廉价得不屑一顾。
那沾满油烟的裙里探出来一只脚,将那铜盆踢得叮咣响几声,“你买这些,往后不过了?烧过几天,后几天又烧哪样?我难道图你这几枚炭?我图的是你有大出息、我图你为官做宰!”
席泠把薄薄的眼皮子剪一剪,眸上蒙着一层寒雾,“炭烧完我会再买,官我会想法子当。吼什么?进屋吃饭。”
箫娘叫他冷蛰蛰的目光震了震,登时气焰萎靡。她险些忘了他是怎样个没心肠的人,什么也不敢再说,乖乖跟进屋里。
说不上怕他什么,她今番已有了别的富贵去处,不再怕流离失所,更不该怕他。可就是怕,好像他是一片天,而她是底下扑腾的鸟,她就该受他的羁束。
她恹恹地端了两碗香喷喷的汤饭,搁一碗在他面前,暗里吐吐舌,坐在对面闷声。
席泠睇她一眼,帘缝里袭进的冷风卷着她身上若隐若现的瑞脑香,扑进他鼻翼里,在他脑子里与屡不得志的仕途盘桓成一些欲达不能达的愤懑。
他将点燃的炭盆用脚拨到桌下,靠近她的裙,上头端着碗,吃了两口饭,倏地问:“你常在各家走动,应天府的柏通判家,熟不熟识?”
“柏通判?不认得。”箫娘捧着碗摇首,裙下很暖,比在绿蟾屋里、或是听松园的屋里还暖,大约是顶好的炭。
这么兴高采烈地想一想,便在桌儿底下悄悄地将炭盆往他那面踢了踢,“柏通判怎的了?”
席泠默然,脑中常日悬着县尊赵科的话。从前他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可以不向任何人折腰。可如今不大一样了,他背负着箫娘汲汲富贵的指望,即便她已有了别的指望,他也得兑现他的承诺。
他用舌尖顶得腮胀一胀,神情已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听说柏通判还勉强算个惜才之人,我想走走他的门路。但我与他素未谋面,得寻个什么合适的契机,认识认识才好。”
箫娘为之一振,端着碗瞧他,恍如回到当初那盏昏沉沉的灯下,他含笑拆穿她,冷色里带着那么些不易察觉的狡诈。
乱云薄暮,急风倏回雪,吹进帘内。箫娘搁下碗,歪着眼打量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也想起来要走门路了。”
席泠将笑未笑地将唇角勾一勾,眼里有什么在这寒冬结了冻,“你不是时常劝我?看这形势,我再不擘画擘画,只怕永世难翻身。”
蓦地一阵酸涩袭击了箫娘的心,万般无奈,他到底肯低了头,不知是形势所迫,还是被她所迫。
不论如何,她都有些惭愧,好像他身上每一分细微的变化,都是她带来的。
她把声音放得细软,掬给他一个十二分温柔的笑脸,“那个柏通判,真肯帮你?”
“非亲非故,凭什么帮我?”
箫娘眼珠子骨碌碌打转,像两颗宝石,滚动在玉盘,“那你问他做什么……嗳,我屋里还有五十来两银子,要不够……我再往仇九晋那里弄些来,凑多些,咱们买些礼送去?我常走动那几户人家,或有与他们家相熟的,请他们牵个线我去走走?什么麝香鹿茸,人参肉桂的,凭他是谁,还能嫌弃好东西不成?”
席泠放下碗细嚼慢咽,两眼可笑地盯着她。
盯得箫娘浑身不自在起来,袖管子里摸出条绢子照他脸上丢去,“笑笑笑、什么好笑?成就成,不成再另想法子嘛,你笑话我做什么?!”
帕子正好蒙在席泠面上,他靠着椅背仰起脑袋,把上头淡淡脂粉茉莉香深深一嗅后,重重地喘出气,“人家六品通判,靠这点小恩小惠想买个人情,你脑子也太简单了些。”
他的嗓音罩在帕子下头,显得格外迷离。箫娘眱住他仰起的下颌,一个突出的喉结在纤长的脖颈上来回滑动,不知怎的,好像也在她心里来回滚了滚。
一望,就有些出神,直到桌儿底下的炭噼啪绽了个火星,方才将她惊醒,抻起腰由他脸上夺回绢子,“那你说怎么办嚜?”
席泠端正回来,眼皮稍垂,“急不得,你先能往他家中走动走动,摸清楚他家中有些什么人口最好。知己知彼,才有胜算。”
她抿着唇半思半应,倏地抬眼,“隔壁何家现成的关系,何小官人又是个仗义人,你怎的不走他家的门路呢?”
“走不得。”席泠把下颌半垂,剔起眉似笑非笑,“一则何齐官职不高,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惯来又明哲保身,我得罪了定安侯府,他不会冒险帮我。二则么……”
后头的话隐秘在他僝僽的笑颜里。
可箫娘一霎就懂得了,何盏与他是知己好友,又是位正直之士,他想与他在公事上划清瓜葛,就像把从前那个清高倨傲的自己一笔勾销,从此后,抛弃那些固执的良知与骨气,只做一个连他自己都瞧不上的人。
她的心忽然痉挛似的抽疼一下,真是怪哉,她连自己还疼不过来呢,竟然还有闲暇心疼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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