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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邵璠应召从后门进了玉京园,自年前在清漪园他和傅恒见面后,傅恒一直没说将他纳为幕僚,也没有招收别的幕僚,但傅恒会邀他来玉京园坐坐,只说不要张扬。傅恒发现邵璠不仅学识渊博,思路清晰,除了朝廷大事,对京中甚至大江南北的方方面面都知道,汪家的首席幕僚确实很不一般。而邵璠对自己和这位“恩虽外戚才原大”的中堂大人私下里亦友亦主的关系颇为自喜。所以这日璎珞便请他来,询问他是否知道桑蕴端的背景。
邵璠听璎珞说了这个名字,便笑道:夫人,他是我光璠堂的学生。璎珞十分意外,忙问他的家世。邵璠说只知道桑家是殷实读书人家,也是他自己填写的,因光璠堂不过是个学堂,好学的学生都收,不会调查学生的来历家世。自己之所以知道桑蕴端是因为他在学堂里成绩好。
璎珞并未提及依博尔,只把水貂皮的事说了,邵璠沉吟道:照夫人所说,他家里和俄国有生意往来,那应该是外馆的大户。但外馆的大户,汉人里只有任家陈家和宋家。任家是晋商,他家在张家口开设大商号,又分别在蒙古库伦城和京中外馆设立了分号。陈家是京城人氏,京帮翘楚,专走口外,在张家口设有分号,许多蒙古大行商到了京中,常由陈家招待,陈家还养着京城里最大的民间戏班子集庆班,宋家也是京帮,主做茶叶和土产生意,其商铺也出售蒙古土产。却从未听过有桑姓大户。
忽听永琪的声音道:他或许不是汉人,桑只是化姓。说着,从后堂走了进来,邵璠不认识他,璎珞于是介绍道:这是我表姐之子,表字筠亭。邵璠立刻站起来行礼道:甥少爷,在下邵璠。
永琪微笑着抱拳道:邵先生,我久仰光璠堂的大名,却不知你和姨妈一家熟悉。邵璠见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穿着漆黑色漳缎暗花枝叶锦纹束腰长袍,他一动,那衣服便散发着隐隐的光华,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脑门宽宽,鼻若悬胆,眉毛既不浓也不淡,眼里有一抹漂亮的精光。
邵璠见过多少名家子弟,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但如这般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者屈指可数,心里微微“咦”了一声,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甥少爷一表人才,而纳兰一族簪缨大家,名扬于世,定是家学渊源,文武皆备,邵璠只是一介布衣,以教书为生,甥少爷谬赞了。他曾经见过永琪写的字,但不知正主就在眼前。
永琪谦逊了几句,二人在椅子里坐了,璎珞便叫翠儿去给永琪上茶。三人又议论了一阵,还是猜不透这桑蕴端的背景。璎珞想起来,便问翠儿早上送桑蕴端出去时,他又说了些什么。翠儿抿嘴一笑,看着永琪,道:他问筠儿的丈夫是谁,我说也在这府里,他还问待筠儿好不好。
邵璠不知翠儿在说什么,听得一头雾水,璎珞心道:这少年真是多情种子。但转眼瞥见永琪不快,便忍住不笑,对邵璠道:邵先生,麻烦您跑了一趟,回头有空再请先生来坐,等傅恒回来,我再问问他。于是邵璠别过二人,璎珞叫翠儿送他依旧从后门出去。
屋里只剩了璎珞和永琪,她便问依博尔怎样,永琪说她又睡了,但腹痛并没有变化。璎珞点点头,道:你不要担心,没有见红,应该不要紧。永琪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不好,我放纵她到处跑,皇阿奶和和两位母妃要是知道了,定然焦心。璎珞道:我们不告诉她们,你放心吧,昨天你嘱咐了郑英,他回去已对你府里说你俩去香山行宫住两日,他一早便送了你和伊博尔的衣物换洗来,其他人应该不会怀疑。早上你姨丈派人也去兵部一样说了,说你有事去行宫了。
永琪点点头,道:郑英办事可以放心,我教他也顺便休息两日。璎珞看他的神情,知他心绪低落。便温言说道:你很介意这姓桑的少年?姨瞧依博尔对他没什么,依博尔怎么会……你别多想。永琪不置可否。璎珞便道:晚上我请了桑公子来晚饭,今晚傅恒在南海瀛台见客领宴,不回来,你要一起吗?永琪点了点头,道:如果筠儿没事,我就来。璎珞笑道:好,她一定没事。
说着话,珍珠将福长安抱了进来,说才吃好了奶,给璎珞抱抱,璎珞于是接过,逗弄了一会儿三个月大的幼子,他穿的小衣是自己在伊犁做的,心里甜蜜,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给永琪抱。
璎珞见永琪抱了孩子一会儿,眼圈红了,知他心情,便微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白白胖胖,特别可爱!你儿子将来也是这样!永琪沉默不语,璎珞于是叫珍珠将孩子抱走。然后对永琪温言道:不会有事,你进去陪依博尔吧,看着她安心些,等那桑姓少年来了,我再教翠儿叫你。永琪点点头,自回了延年行馆。
此时是下午申时时分,阳光正好,院里柳条轻拂,还能隐隐听见漪竹院那边小戏们唱戏的声音,永琪轻轻走入内室,依博尔还在睡,海氏坐在那边椅子上做针线,见他进来,海氏便安慰了儿子几句,走出去带上门。他在床边坐下,闭上眼睛,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心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他移开自己的双手,看着依博尔,低声说道:筠儿,我常觉得十分委屈了你……所以我想让你开心,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后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因为我还有别人,虽然你说你不介意,但我明白。姨说我介意那桑姓少年,其实……我听翠儿说他尚未娶妻……他如此的喜欢你,定是自觉配得上你。而我……确实不如他,他以为你是丫头,又知你已嫁人,还接受了姨请饭,对你这样好,可见他是性情中人。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身份,和嘉佳一样,嫁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很不自在,规矩多麻烦也多……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和依博尔成亲之前,皇祖母对他说过,“孩子,对这个情字,还是看淡些好”。心里愈加难过,淌下泪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翠儿进来,说桑蕴端来了,姑奶奶马上就会来这里照看着,他便去外间洗脸更衣等,待海氏到了,便和翠儿一起去正堂。璎珞见桑蕴端带来的五张貂皮里竟有两张是紫貂皮,更加诧异。紫貂皮只出产于俄罗斯,得风则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点雪即消,因紫貂均是野生,数量又少,名贵之极。今年皇帝送自己的年礼便是紫貂斗篷,李玉说皇后容妃令贵妃也各得了一件。桑蕴端还叫小厮贵儿奉上一个包袱,对她道:夫人,这是我送给筠儿的,麻烦您转交给她。
璎珞叫小丫头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已缝制好的紫貂短褂,和依博尔身形差不多,他真是细心,于是笑道:这么重的礼,筠儿可不敢收不敢穿,更不好对她家人交代。桑蕴端一笑,道:这些身外物算不了什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桑某不过是表达一下诚意。璎珞心里十分欢喜这少年,便道:待我问问筠儿。桑蕴端行礼道:多谢夫人。正说着,永琪和翠儿进来了。璎珞便道:这是我的外甥琪儿,恰好这几日来瞧我,我看你们年纪相仿,便教他出来,和公子认识一番。
桑蕴端见永琪穿着一身油绿色祥云缎绵袍,翻着驼色领子,脚蹬蓝缎羊皮黑皂靴,颀长挺拔,人物俊雅,玉质清华气自生,晗光濯目凝风露,心里欢喜,便施礼道:小弟见过琪兄。永琪见他笑语盈盈,潇洒自若,身穿雨过天青长袍,套着灰色府绸背心,脚蹬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丝毫不见奢华,淡淡回礼道:桑公子请坐。自己在椅子里坐下。
璎珞便叫翠儿着人将东西收了,又笑对桑蕴端道:这么些好东西,可是生受我了!桑蕴端便笑道:夫人应该感谢筠儿,不知可否看在我一片诚意,请她出来相见?永琪早看见了那些名贵的貂皮,心里极其不豫,听如此说,忍不住要发作,璎珞忙道:唉,她受了惊吓,我教她在家休息几日,这早晚不好去叫她。桑蕴端于是点点头,道:那下次吧。请夫人将我的薄礼送到便是。翠儿站在一旁,心里乍舌:这也叫薄礼?!还是送一个丫头的。不觉对这少年心生好感。
少时开席,三人在桌边坐了,这桑蕴端也不问傅恒,只举杯对二人道:多谢款待,桑某得以结识夫人和兄台,幸何如之!请,说着一饮而尽。璎珞和永琪于是也喝了酒。璎珞殷勤劝菜,桑蕴端也不客气,二人谈笑风生,只永琪安静地坐着自吃。饭后吃茶时,桑蕴端便道:琪兄,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小弟见你一晚上闷闷不乐,气色也不佳,若是有为难事,看小弟能否帮得上忙。永琪还未答话,璎珞便道:甥媳妇才有了喜讯,但大夫说作胎不稳,琪儿自是忧心。永琪吃惊地看着璎珞,璎珞微微挑眉,对他一笑。
只听桑蕴端道:恭喜恭喜,小弟恭喜琪兄!永琪不好意思起来,忙道:谢谢桑公子!桑蕴端又道:小弟家里有安胎秘方,不若明日小弟差人送上,或可有用也未可知。永琪刚要推谢,说府里请着京中的一等好大夫。璎珞已道:好,好!多谢公子盛情!
桑蕴端笑道:哪里哪里,夫人客气了!听我娘对亲戚说,那方子是老家的不传之秘,就是没效,也对身子有益,嫂夫人一定试试!说着看着永琪。永琪感他一片热忱,起身逊谢,道:我和桑公子素昧平生,才见了一面,你如此高义,实不敢当。桑蕴端道:琪兄太客气了,像琪兄这样的人物,小弟定要结交!小弟的父母也定然欢喜。
又坐了一阵,桑蕴端方告辞去了,走时说明日一早定将方子送到。璎珞叫永琪回延年行馆,自己亲自送他出去,一边走,一边说下次要筠儿亲自上门去谢他,要他告知家中地址。桑蕴端沉吟了一下,才在门房写下了一张字条,并折好,对璎珞道:这是给筠儿的,烦请夫人交她亲自拆看。璎珞于是点点头,笑着和他作别。之后她去延年行馆,见依博尔已醒了,永琪又在给她喂汤饭,海氏在一旁帮忙。
饭喂好后,三人转到外间,永琪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三日后午时,请在隆福寺花市南福花房门口相见。不觉生气,方才对桑蕴端的好感又消失无踪,递给璎珞。璎珞见不是地址,不觉失望,看样子只能等傅恒回来再问,于是安慰永琪道:他绝无恶意,且这只是一个误会,过两日依博尔好了,我们告诉他便是,不说其他,只说她是你媳妇儿。
海氏也道:你别胡思乱想,现在小格格这样,额娘心里真是发愁。明天桑公子的秘方送来,定要试试才好。璎珞道:姐姐,等明天叶大夫来瞧过再用。海氏点点头,对儿子道:额娘一直在菩萨面前祷告,菩萨一定会保佑。永琪送二人出了院门,方折返。
又一夜,依博尔的情况如旧,并无好转,屋里熏了一夜的檀香,香炉边上摆着一个香插,菱形瓶以酱色寿山石和白色寿山石制成,白石上雕饰稀疏的红花绿叶酱色蝴蝶,中间的接榫裂缝,看起来有一种莫名的焦首与冷清。
早晨起来后,依博尔腹痛开始加剧,忍着不出声,但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永琪紧紧攥着她的手,痛叫道:筠儿,筠儿!璎珞和叶天士正等在外间,听见声音立刻进去,叶天士忙给依博尔把脉,璎珞在一边对永琪道:你别急,一早,桑蕴端便将方子和方子要用的奶酒,参粉,野羊角粉送到了,叶大夫说,可以用,他把了脉就用,不管有没有效果,无坏处。
永琪略定了定神,问道:这么说,他是蒙古人?璎珞道:嗯,昨晚你姨丈回来,我告诉了他,他觉得桑蕴端应该是喀尔喀桑王的儿子,朝廷正在调查桑王走私案。今早,我瞧见了那些东西,就觉得傅恒说的没错。
正说着,海氏已匆匆进来,手里还拿着“忠勇公府”对牌,显然刚在理事中。那边叶天士也站起身走过来,脸色凝重,说立刻把方子调了服下。永琪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立刻去床边握住依博尔的手。其他三人去了外间,璎珞吩咐丫头仆妇一番紧张忙碌。按配方服了奶剂调粉后不久,依博尔便止了腹痛,沉沉睡去,所有人都惊喜万分。永琪这才大松一口气,在海氏的坚持下,也去东屋里睡了一觉。
叶天士一直在玉京园里,等到下午,又把脉,高兴地说,应该无碍了,接着再喝两日,明日再来把脉。又换药方,再将蕴端的方子抄录一份,放入怀中,才回长春|药房。
璎珞不在的几日都是爱莎在看店,听叶天士说了,也十分高兴。自她出了月子,便回了药房,药房有璎珞,爱莎和蓉蓉三人,因为这三个女人家里也有不少事,这样至少可以保持一个人待在店里坐镇,爱莎的汉话现在基本流利,一般的店务明细也看得懂。所以依博尔的事爱莎一早知道了,但璎珞叫她先瞒着容妃,免得宫里和荣王府知道了担心,她自是应允。
蓉蓉是到此时才重见了爱莎。虽然原来她并未见过圣母的真容,爱莎又早换了装束,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爱莎告诉她,自己就是已“死”的前白教圣母,当日在街上,蓉蓉不明就里,却仗义相助,很是感谢。蓉蓉才恍然大悟,听说她的丈夫竟是前白教法王,想起两年前在街上遇见她的那一幕幕,不胜惊奇与感佩。回去告诉了多罗,多罗早已从呼林处知道,但爱莎在药房也是包着头罩和面巾,而且多罗很少去药房,并未和她碰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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