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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三号,周密打电话来问我圣诞节有什么安排。我还能有什么安排?话到嘴边,我强把它咽了回去。我说:“丽莎,就是我们系的那个法国女教授,上周给大家发了信,让无家可归的同学圣诞前夜去她家聚会。”
“圣诞节那天呢?”
“系里的中国同学约好一起吃火锅,这是我们每年的惯例。”
“你喜欢这些聚会?”
当然不喜欢了,可我不能这么说。沉默了两秒钟后,我说:“我每年都去”。
感恩节前也是如此。他问我有什么安排,我告诉他我们要去一个高年级同学家里爬梯。我跟一大帮同学闹闹哄哄地混过了感恩节晚餐。这次圣诞还不也一样?可这次好像真不一样。经历了找房那些天的恐惧、焦虑和懊丧,尤其是连续多日的严重失眠,我疲倦至极,神经变得特别脆弱。我明白他在想什么,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去面对他和那根心头刺了。
二十四号我在学校泡了一整天。除了我以外,还有七、八个同学在。可能是过节的缘故吧,人心不定,大家在办公室、机房和楼道间晃来晃去说说闹闹。晚上六点半,我和两个同学搭伴儿走到丽莎家。
厨房、餐厅和客厅里挤满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博士生、博士后、访问学者、配偶、小孩、亲朋好友。在欢声笑语中,我的大脑出现一阵阵间歇性的空白:声音嘎然而止,我登时失去脚踩大地的真实感,仿佛飘浮在陌生空旷无声无息的空间里。片刻后,声音再现,我又回到了这个尘嚣空间。我努力去倾听别人,但基本上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是耳朵听不见,而是那些话怎么都不往脑子里进。我手上端着一小盘奶酪、饼干和葡萄,脸上挂着笑容,装出一副感兴趣、用心听的样子,但跟人交谈一两句后便走神了,没法把对话进行下去,只好借口去拿小吃零食,赶紧换个地方。
很快我便累了,不想再跟人寒暄。我拿了个大盘子,装了些蘑菇烤鸡胸肉、通心粉、沙拉和甜瓜,从敞开着的法氏玻璃门走到后院。总算清净了。我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身上打了个寒颤。院子里摆了两圈藤质沙发,立了几个火把状的电暖气。我走到暖气边,吹了一会儿热风,然后就近坐到沙发上,专心吃喝。在寒冷的黑夜里,这热风真暖人啊。这是浪费,我突然想到南茜肯定会这么说。若是她今天也来了,说不准会直接对丽莎说,你们在室外用电热风实属浪费能源破坏环境。想起南茜,我心里飘过一团暖意。
这里不是图清静的地方,很快便有几个人端着盘子围坐过来。一个世界银行来的访问学者呱呱不停地说着土豆。
“土豆既不是粮食,也不是蔬菜。”
这是唯一一句进入我脑子里的话。随后我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只见他说得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我的耳朵里不停地灌进土豆、价格、土豆、产量、土豆……但具体土豆怎么样,跟价格或产量这些词是怎么联系上的,我再也没听明白。我真不理解,土豆竟然能让人如此津津乐道?更奇怪的是另外几个人似乎也兴致盎然,讨论得热火朝天。
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我感到分外的孤独。
这孤独让我悲哀。
这悲哀让我绝望。
第二天,我没去参加火锅聚会。系里的中国同学都是大学毕业后直接来美国读书的。没人在国内工作过,更没人离过婚。我这个孤僻的老大姐总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我宁可选择一个人的孤独,也不想再去感受人群中的孤独。心里本来就苦,脸上还要挂着笑的面具,太累了。我承受不住这种累了。我照例去了学校。乔治的办公室亮着灯,这层楼还有三个学生办公室也亮着灯。今天大家都很安静,不像昨天那样在楼道里乱窜。我在机房碰到两个人,一个是早三年入学的美国人麦克,另一个是去年入学的南美洲人,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我们点头打了招呼,谁都没说话。我在学校泡到四点钟,决定回家。我可不想在圣诞节这天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街上。
路边的一家便利店灯火通明,传出圣诞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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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欢快的歌声和明亮的灯光吸引,不由地走进店里。没有顾客,勤快的亚裔老板夫妇在忙着整理货架。我挤出笑容跟他们打了招呼。圣诞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往我心里注入丝丝暖意,而这暖意荡开后,留下的是无尽的酸楚。我在店里慢悠悠地转了几圈,最后买了一桶有四种口味的爆米花和一包黑巧克力。
路上的行人极少。快到家时,迎面走过来一位老太太,手上牵了两条小狗,笑呵呵地对我大声说:“圣诞快乐。好大一桶爆米花!我喜欢这个牌子,焦糖口味的好吃,黄油口味的也不错。”
我回笑着说:“圣诞快乐。”
我的眼前恍惚闪过安妮和她的两条卷毛狗。来美国后的头两年圣诞,也是在如此的黄昏时分,空寂的街上隐约飘来圣诞歌声。我两手各牵拉一条卷毛狗,白色黑点的戴安娜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扭啊扭,呼哧呼哧地把我往后拽。黑色的查尔斯活泼淘气,拼命拉着我往前跑。我被它俩拉扯着只能横着走,一直等到它俩都办完大事,用塑料袋捡起热乎乎的粑粑,才能回家。准确地说,回到安妮的那栋空荡荡的三层大房子里。其实那房子不能说是空荡荡。每个房间都塞满了东西,塞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她圣诞节总要飞回堪萨斯老家看望老父亲,留下我一个人看家,遛狗、浇园子、喂兔子、鸡、鸟、鱼、毛丝鼠……那房子的怪异臭味,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想吐。那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掉到了暗无天日的谷底。拿到b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庆幸自己终于逃出了黑洞。但两年多过去,我的痛苦却只增不减。我在深谷中越坠越深。原来这个谷是没有底的。想到无边无际的幽暗深渊,我不寒而栗。我会一直坠落下去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挣扎,希冀通过勤奋努力来改善生存条件,希冀通过改善生存条件来脱离苦海。可结果呢?我的生存条件的确在改善,但我依然无法脱离苦海。我踏上了一条不幸的轨道,怎么都下不来。出了龙潭又入虎穴,出了虎穴又进狼窝……不对,这么说好像不对。如果说当年我两手空空孤身飘落异国他乡算是进了虎穴的话,b大肯定不应该算作狼窝。这个我曾经梦想并为之奋斗而得来的生活怎么可以算是狼窝呢?可为什么我过上了梦想的生活后仍然不快乐?
看来改善外部条件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那么,我的问题又是什么?我是怎么走上这条不幸轨道的?要怎样才能挣脱它?
房子里漆黑一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有家可回,只有我是一个人,孤零零,再也没有家了。
我直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爆米花桶抱在膝上,打开电视,一只手拿着遥控器机械地换着频道,另一只手不停往嘴里塞着爆米花和巧克力。吃到后来,肚子胀得难受,一阵阵恶心,我不管,还是不住地吃。心里太空了,只想拿什么东西去填,可那是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
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到爆米花上。
到处是欢乐的笑脸。我的欢乐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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