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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步绕室游走,边走边道:“有一个皇帝,政绩斐然,在位三十年后臣僚上奏,请皇帝临泰山,举行封禅。帝欣然允,但又恐周边小国扰攘,请问帝当如何部署,才能确保封禅期间国家的安定?”
丞相垂着眉眼问:“陛下作何解?”
扶微道:“国君离开中枢,难免令小国蠢蠢欲动,若不加防备,说不定就会出乱子。我的意思是调兵戍边,如此一来至少能保证边疆的稳定,防患于未然。”
丞相听罢冷冷一笑,“只为君王褒奖自己,向天地报功,就要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随意调动?依臣之见,只需恩威并施,邀其中一大国派遣臣僚随帝封禅即可。属国沐天朝之恩,自然为一体,于其余诸国也是一种暗示,见两国结盟,绝不敢轻易再生事端,陛下以为呢?”
他的谋略,大概她这辈子都赶不上,这是最大的遗憾。她一直可惜,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安于辅佐她,说到底还是担心她过河拆桥,将来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吧。其实都一样,谁也信不过谁,既然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要求别人全心全意对待你。
她垂手道:“相父好计谋,择一国而重用,不论是否出于真心,姿态还是要摆一摆的……相父今日朝议举荐的刘赏,朕回去后仔细查过其人,十馀年无异政绩,甚好。尚书令一职,职权不大,但于朝政至关紧要,若由相父督促,自然台官更加恪尽职守……”
她说得很艰难,舔了舔唇,眉间有隐约的哀戚之色。丞相沉眼看她,也只是一霎的工夫,那阴云便散了,抬起头朗声道:“我知道相父志在必得,事已至此,我想与相父好好谈一谈。”
帝王既然有了相谈的意思,边上侍立的人自然要回避。很快堂室里的官员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厅里除了他们两人,便只剩如山的简牍。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请相父将解药交给我。”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若空着两手向相父讨要,我知道是讨不着的,所以我情愿将尚书令一职拿来交换,请相父网开一面,容我救上官侍中的命。”
丞相也不知哪里被触怒了,嘲讽地哼笑一声道:“上官侍中遇险,陛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臣,臣真是三生有幸。陛下只管要解药,却不问为什么臣要伤他?”
她拧眉别开了脸,“我知道,他夜闯皇后宅是他的错,可是相父不该下这样的狠手。”
“小惩大诫罢了,陛下心疼了?陛下有没有想过,若灵均的身份被他识穿,将来我们这些人的把柄全数落到他手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令朝野动荡,那时候陛下保得住谁?未雨绸缪是臣惯常的习惯,与其将来深受其乱,还不如现在就永绝后患。陛下不将此事放在眼里,难道是已经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了,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他的嗓音单寒,像寒冬里的北风,划过耳畔时有种尖锐的刺痛感。扶微火冒三丈:“当然没有!我在相父眼里,就是这样难堪大任的人么?话既然说到这里,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你有解药,我有尚书台,你要的东西我双手奉上,我所求的,也请相父交给我。你我一手交药,一手交权,还待如何?”
丞相铁青着脸慢慢点头,“臣在陛下眼里,何尝不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小人?是谁告诉你,区区一个尚书台,就值得我动用这样的手段?只要我不松口,你以为这朝政能够交到你手上?如今拿一个尚书令的委任来同我谈条件,就为了那个没脑子的上官照?你的审慎哪里去了?你的克己又哪里去了?”
如果边上有人,也许真的要被帝相的泼天震怒吓破胆了。平时都是一句话掂量再三的人,今天却忘了尊卑和礼法,扯着大嗓门互相指责起来,当真是人被气到了极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如果现在手里有剑,扶微毫不怀疑自己会拔剑同他拼命。在他看来上官照就如草芥子一样,但对她来说恰恰相反。只要能救他,莫说一个尚书台,就是拿整个光禄寺去换,她也会毫不犹豫。
人到口不择言时,说出来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是啊,只要他不愿意交权,他就能继续把持朝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她这个儿皇帝不干也得干。原本心知肚明的事,经他亲口确认,实在是加倍的刺耳钻心。她果真没有看错他,权臣当得太久,已经不知这世上有皇帝了,如此怀抱虎狼之心的人,将来怎么能留他!
她心头擂鼓一样,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处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打颤。之所以还毅然站着,是因为尊严不容她倒下。
多想和他把这几日的账好好清算一下,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侮辱她。可是她还有理智,那件抱腹是终身的污点,她连一个字都不想提及。她只是讥讽地轻笑,“你道自己光明磊落?当真光明磊落,何至于往袖箭上施毒!下毒是最下三滥的手段,连韩嫣都不屑用,相父如珠如玉的金贵人儿,没想到会出这种损招,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吗?”
砰地一声,丞相将一旁的漆几踹翻了,简牍立刻滚得满地尽是。他抬手指向她,指尖微颤,广袖也跟着打晃,“不许你这样说我!如果我想要他的命,伤的就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的咽喉。袖箭本就是暗器,暗器要求光明磊落,何不白刃拼杀?没有照面,他还能活,照了面,他就必死无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枉你坐了十年朝堂。”
互相贬损的时候哪里讲什么章程,两人各据一方,堂上充斥着咻咻的喘息声,再口不择言对骂下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扶微委屈,她长到这么大,不管别人怎样轻她欺她,至少没有人敢对她如此声色俱厉。现在丞相简直疯了一样,她看着竟隐隐觉得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唯有狠狠咬住唇,不让它落下来。
丑事做得说不得,这就是权力巅峰的人。她仰起头敛尽泪,花了极大的决心才平静下来,“我今日不是来和相父斗气的,我只问相父一句,解药到底有没有?”
他一狠到底,冷冷应了声:“没有。”
没有怎么办?看着阿照死么?她克制不住高声质问他:“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
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讨厌,自从他任了侍中,就愈发的容不得他。可是同她有什么好说的?他鄙夷地捺着唇角发哂:“你猜。”
“猜你个鬼!”
话音才落她就一把拽住了他,没有什么章法,也不是格斗的架势,只是蛮狠地撸开他的袖子翻找,态度之恶劣,行动之粗鄙,几乎要把他的玄端扯破。边找边咬牙嘀咕:“在哪里……在哪里……交出来!”
丞相有点慌,推了她两把,没能把她推开。她终究不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姑娘,不动武,根本摆脱不了她。于是两人便开始了乱糟糟的抢夺,直棂窗外的日光照进来,他们在那片光影里推推搡搡脚步错综。丞相第一次发现她的力气居然那么大,他使了很大的劲想让她知难而退,可是她根本不肯让步。他又气又急,厉声呵斥:“请陛下自重!”
如果打算自重,便不会和他互相叫骂了。扶微早就丧失在他面前装文雅的兴致,大不了一战,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可是解药是不是并不在他身上,她捏遍了他的袖袋也没找见踪影。急起来力道越发大,忽然听见布帛撕裂的脆响,她手上一顿,低头看,发现丞相的衣裳从腋下开始一路破到了腰际,那锦缎的碎片还在她手里拽着,里面的中衣从豁口露出来,和外面的玄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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