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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岭对沈沅说:「拿你的桂花头油来借我一用。」
沈沅奇道:「好好的,要我的头油做什么?」
沈岭看看杨寄,对沈沅解释:「他在荆州打仗时,特特冒险去集市上买了一瓶桂花头油,说是想念你想得不行,聊用味道解解相思之苦。我想,帕子上洒些,不仅解他的相思意,还能敦促他时时把这帕子拿出来闻一闻,看一看,牢牢记得这八个字。」
杨寄竟然给他说得无话,接过带着桂花馥郁香味的手帕,果然心里怦然一动,抬头望了望沈沅,又见沈沅眸子里波光潋滟,含情脉脉,倒又有些感激沈岭,「嗯」了一声,把帕子塞进自己的袖笼里。
三天后,小皇帝的御驾顺利开动,金根车丶五时副车金装玉镶,后面跟着罗伞丶障扇丶菓垒丶掌扇丶缨拂丶旌旗之类,一副卤簿,看上去堂堂皇皇。然而只有靠近了才能够发现,其间一派剥落的漆色丶抠掉的金皮丶碎裂的玉石,纯粹是破败里强撑着五彩缤纷而已。杨寄骑着马跟在皇帝卤簿之后,他那些绛红的驺虞旗也跟在代表大楚朝的青色旗帜后头,如乌云压下的霞光,显得格外醒目。
沈沅带着紫纱的幂篱(唐代称为「帷帽」,即四面围纱的空顶斗笠),远远地看着丈夫和皇帝分别上了楼船,看着他们的白帆在悠悠的江水中顺流而下,看着原本蔽空的白帆,很快变成了一个个微小的白点,散落在江流里,又消逝在茫茫远远的碧空之中了。
留在荆州驻守的沈岭看见她颤抖的双肩,不由劝道:「阿圆,阿末这一步,是必须得走的。你们俩,要朝朝暮暮丶长长久久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但在此之前,必然会有这样的磨难丶等待和苦痛。你忍一忍吧!」
沈沅探手到幂篱的紫纱之中擦了擦眼泪,倔强不屈的声音旋即响起在沈岭耳边:「那你为啥不走?」
沈岭知道女人这会儿都是不讲理的,苦笑道:「我恨不得我能替阿末!」
沈沅咬着牙根,却听沈岭道:「阿圆,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我在建邺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女郎,想跟她一辈子在一起。但是,这必须等,等到阿末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我也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可这漫长的等待中,她会不会变,她身边的人会不会逼着她变,世上的事会不会迫着她变,我都不知道。我所爱兮在我心,得不得之,则在于天……亦是生命中的一场变数极多的赌局吧?」
沈沅被扭过注意力,不由偏着头问道:「是怎样一个女郎?」
沈岭微微摇头:「不怎么样——但是我喜欢。」他回头笑着看了看沈沅:「就和你那时喜欢杨寄这个小赌棍一样,说出来没有道理,谁都觉得你好笑,可就是喜欢。」
他对着广阔的江面,看着眼皮子底下浊浪扑向礁石,飞溅起万道银墙的模样,打着节拍轻轻吟唱道:
「奈何许!
天下人何限,
慊慊只为汝!」
沈沅透过紫纱,看到稀薄的日光照在沈岭瘦而不怯的面庞上,修长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缝着,笑容迷蒙得不大真实,可那歌,吟唱得低沉动人,却似钻入人心脏一般,在她胸腔里激荡起阵阵共鸣音。
沈沅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她看了看呼啸的江水,又看了看身边打着节拍,轻声丶反覆哼着诗歌的沈岭,突然问道:「你留在荆州不走么?」
「不走。」
沈沅点了点头:「明天下午,你到中军府来,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看。你帮我拿一拿主意罢。」
第二日,沈岭到了中军府。他是杨寄的至亲,无需避忌,一路直达中路的正室之中,还没进门,先听见阿盼震天响的哭声,他想着这个可爱的外甥女,不由微微一笑——大约犯错误,又被自己那个脾气不好的妹妹给揍了吧?
他信步走进院子,里头一个伺候的仆妇都没有,房门虚掩着,阿盼哭得惨烈的声音简直魔音穿脑,沈岭道:「阿圆,别生气了,小孩子老哭伤身子,你还是哄哄吧。」
阿圆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岭听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敲了敲门,不见回应,急忙推门进去一看:阿盼一身肮脏滚在地板上,眼泪鼻涕擦了一脸,长长的睫毛沾湿了,垂挂在眼角,楚楚可怜。「阿母呢?」
「阿母走……不带阿盼玩!」小东西可怜兮兮说。
沈岭双手一阵冷,疾步在三楹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沈沅果然有东西交给他看,是一张字条放在稍间的案几上,上面用她娟而不秀的字迹写着:「阿兄,我去追阿末,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帮他。你帮我照顾阿盼。」
沈岭手足冰凉,原地四下看看,张着嘴竟然没主意了。阿盼的哭声适时又响了起来。沈岭的思绪这才回到小小人儿身上。他紧几步上前抱起了阿盼,轻声哄道:「舅舅带你玩。舅舅带你找好吃的。阿母……出去一阵,会回来的。」他好一会儿才从茫然中醒过来,苦笑了一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沈沅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丶第98章选皇帝
虽然仍是天寒地冻,春潮却滚滚东去,杨寄一行顺着江水,竟有一日千里之感。到历阳之前,他的前哨兵已经把消息传给了王谧,而他,故意连历阳都不入,直接奉着小皇帝到了建邺之外石头城的离宫,才派人上表给建邺的那位皇帝。
一时同有两位君主,在朝廷里会是怎样的风波?杨寄不得而知,他只管气定神闲地在石头城故地重游,看看那修建得极为扎实的城墙,还有其下扑岸的怒水。建邺果然是国都之相,纵使被四面环围,要破城也是很难的事。杨寄神色有些小小的沉闷,对于拿捏人心,他还欠点火候。
城里是更为激烈的选择,两个皇帝,留谁?
然而这样暗流涌动的激烈,显现在朝堂之上,却是死一样的沉默。冠冕堂皇的衮衮诸公,头戴起梁冠,手握牙笏板,个个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瞥瞥左右人的脸色,再瞥瞥上首端坐的小皇帝的脸色,就是不肯说话。
小皇帝皇甫衮,早已经面如死灰,在这样异常的沉默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冷汗是怎样一层层地湿透了他的衣衫,使他浑身浸在冰水里一般直打寒战。他总算首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清了多少次喉咙都没有用:「诸位臣工,我原本只是在逆贼桓越挟持皇帝出建邺时,暂代而已,如今正主儿回来,我自然……也该回去才是……」
有人抬头偷瞟着皇甫衮,然而还是没有人开口。皇甫衮在这样的沉默中缓缓伸手,去摘头顶的远游冠,半日都没有能够解开来,却因手抖,拂乱了发丝,斜盖在脑门上。
终于悠悠开口的是庾含章:「陛下,如今杨寄尚未把前一任皇帝送还建邺,臣观杨寄,似也有拖延之心,不知何意。还请陛下稍安勿躁,静待消息再做定夺吧。」
皇甫衮自然知道言下之意,而且更知道,如果自己的傻子堂弟重新登上了皇位,自己这个不尴不尬的人只怕就难以善终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明白又如何,又由不得自己做主,自己在三省和禁军中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哪里有拼斗得过庾含章及皇甫道知的能力?他求助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亲叔叔皇甫道知,皇甫道知眼观鼻丶鼻观心,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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