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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下跟着一起骂,可惜骂也无用。庾含章得到鸽子的信息之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四处求援,但凡洛阳丶并州丶徐州丶扬州……有一处肯帮一帮,运点粮草过来周转一下,满城的兵卒和百姓或许靠点稀粥野菜,也还能再多熬两日。
杨寄带着他的兵,只能远远地看着雍州城,被密密麻麻的北燕军队围着——他们大概准备长久地围困这座城池,悠悠然安营扎寨,把城池四周,乃至周围的青山黄河,都密密地布防。杨寄几回想突破一个口子,给城里送点粮草,但结果都失败了。
他唯剩鸽子来递信了,通过这禽鸟,悄悄问询城中的情况。但是北燕士兵的箭法好,他放出十只鸽子,倒有九只会成为盘中餐,杨寄等得心焦,好容易盼来一只传来回信的鸽子,鸽子紫金色的背脊,奶油色的肚腹,停在杨寄的帷帐竹骨架上,「咕咕」地叫。杨寄从鸽子脚环的隐蔽处取出纸条,纸条破破烂烂的,上面用的也不是墨汁,而是木炭写就的,语言自然是他们彼此才明白的隐语。
杨寄看完,望着天空,泪光盈盈。他手下的人小心问道:「将军,太傅的信里怎么说?」
杨寄收回望空的目光,泪水「刷」地流出来,也顾不得擦:「他说支持不住了,只能投降——换得城中两万士兵和十万百姓的生存。」
众人沉默。杨寄泪水纵横而并不让人觉得可耻可笑,他边擦眼睛边说:「奶奶的!老子是饿过肚子的穷人,饿肚子有多难受我最晓得!饿到那个份儿上,叫我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我也吃,叫我吃人肉我也吃!……」
他们在雍州城外的山上远远地望着,可以看见潮水般的北燕士兵涌进洞开的城门,城墙上立时全数挂上了洁白的降幡,而密密麻麻的北燕士兵,有了这么大一座城池作为后卫补给的地方,很快能再向南推进,洛阳危乎殆哉!
杨寄很想也撒手不管,任凭北燕的狼骑向南推进,叫那帮作壁上观的家伙,也尝一尝兵临城下丶大敌当前的滋味。但是,他终究没有忍心——胜也好,败也好,当官的纵使身死,垫背的士兵和百姓更不知还有多少。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功不能成,难道就能换得百姓幸免?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
杨寄咬咬牙,指挥手下从两翼环围过去,抢下黄河岸边的战船,又抢住几大矶口,几座山间要塞,虽然暂时还无法夺得雍州,但北燕顾忌身后,侵略的步伐不得不慢了下来。
北燕习于骑兵战术,并不长于守城,叱罗杜文虽然是夷狄之人,却又好汉儒之学,觉得杀降屠城毕竟不祥,皇帝的圣旨传到雍州,叫将雍州的士兵剥夺兵甲,百姓连庖厨用的刀具都不许带,尽数赶到外头山坳里,分散开来着人看管,将雍州变作一座孤城,除却被俘的庾含章等楚国官员和北燕将士之外,再无他人,而大量军备粮秣,全数藏在城中。
在这样的胶着之时,杨寄突然看见雍州城里逶迤出来一队人马,打着白幡,步履迟缓,直往自己的主营地而来。
全营戒备,只等人走近了,杨寄的亲信才匆匆到中军帐回报:「报将军!来的是庾太傅!」
庾含章?杨寄不由吃了一惊。庾含章投敌,他其实也能够理解,但是投敌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庾含章总不至于投敌之后还来劝降自己吧?「人来了,总要见一见。」他斟酌着说,「架刀剑阵,我来会会庾含章,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这日是个晴好天气,地上尚有残雪,反射着日头稀薄的光。杨寄所带来的北府军,个个目光炯炯,若有杀气,把明晃晃的刀丶剑丶矛丶戟……从辕门口到中军帐,架成一道长廊,刃口向下,见者无不心惊。
庾含章坐的是马车。杨寄从帐中看他,只觉得人瘦了不少,下车时身子还晃了晃,随即便站稳了。他的白袍显得格外宽大,空荡荡地在身上飘拂,步履略显蹒跚,却走得很是坚毅。当他看见刀剑阵的时候,略停了停,而后向身后说了句什么,便昂然地从明晃晃的刀刃下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杨寄半眯着眼睛看他:这只老狐狸,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端着架子——但是又不得不说,这架子也真是端得十分漂亮,镇定自若,仿佛他并不是什么投降的败军之将,也不是什么遭受了饥馑煎心的苦人儿,而是山中吸露餐风,因此飘然若仙的得道之人。
直到庾含章到了帐前,杨寄才装作发现了一般,换了笑脸迎接了出去。他的笑脸本来就极漂亮,一点风尘的沧桑也使他显得比以前稳重磊落,一点都不像装的。
庾含章微微含笑,看着杨寄步步迎出来,就只点了点头:「将军一切安好?」
他身后过来几个人,一身北燕军服打扮,先时眼睛不住地瞟上头的刀剑阵,此刻又牢牢地盯着杨寄和庾含章。杨寄自然明白,这是北燕派来监视的人,不由先皱着眉问道:「这几个是什么路数?」
那几个人的头儿奓着胆子说:「贵国太傅已经从善如流,降了我们将军。也希望杨大将军能从善如流,不要让自己的士兵再吃更多苦头。」
杨寄徵询地望向庾含章,庾含章满不在乎一般颔首道:「是这样的。他们想听听我劝降将军的话,不必避讳呢。」
老狐狸自然是善演的。杨寄心知肚明,此刻要把这群跟屁虫赶开,没什么难度,但是一旦赶开,他与庾含章的任何谈话都会被猜疑。既如此,不如安心听听庾含章想说些什么。杨寄点头,做出一副持重而霸道的样子说:「进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是我的地盘,若是谁要撒野,我可是不依的!」他一抬下巴,对自己的几个亲卫说:「把他们的兵甲都解了,浑身好好摸一摸,不要混了武器进来。」
北燕的人要进来,他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齐刷刷进了帅帐,而且到底是主场,个个腰间佩刀剑,手握着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寒刃出鞘。
庾含章毫不客气地脱掉泥泞潮湿的鞋子,自己在首座上坐下,掸掸洁白的衣袖,弛然道:「好久没有喝南边的茶了。将军这里可有好茶叶?岕茶最好,没有的话团龙也行。」
「有。」杨寄点点头,「不过我是个粗人,不会点茶。」
庾含章笑道:「我会就行了呀。此时军中简陋,也不用多麻烦,叫人弄点松针上的干净雪,用银螺炭煮上一壶水给我罢。」
他乐悠悠在中军营帐里点茶,茶香很快袅袅升腾,在弥漫一室的白色雾气里,庾含章瘦黄的脸仿佛又有了原先的童颜红光,眉梢眼角,俱是通透的淡笑,似乎丝毫不以自己投降敌国为意。他烹好了茶,喜滋滋对杨寄道:「来,你来取一盏尝一尝。」
北燕的人终于不耐烦了:「庾太傅,你今日来,是有好重要的话,请赶紧与杨将军说吧。」
庾含章不予理睬,在杨寄起身过来接茶盏的瞬间,手里的茶盏一斜,滴了两滴滚沸的水在杨寄的手背上。杨寄本能地手一抖,抬眼却望见庾含章满目的机心,那神色转瞬即逝。
庾含章只等杨寄慢慢开始佯做品茶了,才开口说话:「杨将军,如今楚国形势不妙啊!」
他自己也低头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讲故事一般说着:「你看,一个国家,说起来都是同僚同侪,可是有难的时候,却会党同伐异——党同伐异这样的事吧,我也做过,不在于手段,而在于目标。我也不说我庾某有什么大义存焉,但总是心心念念为了这片国土上少些纷争战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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