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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一客登堂牧童堪作范三餐断火名士更无家这位余何恐先生来拜会周计春,果然来得有些突然,可是并非计春理想中那样来的。当计春赶忙漱洗完了,向他鞠着躬,坐下之后,少不得说了一些景仰的话。余何恐就不等他说出原因,先就笑道:“我新出的那本《烈火》,你看过吗?”
他说时,点了一根烟卷抽着,喷出两口烟来,又摇了两摇大腿,似乎对于那本新著,很是得意。但是计春对于他的著作,虽是在刊物上看得不少,可是这本《烈火》,却未曾看到,而且这一阵子,沉迷在女色里面,绝对不提到书本子上去,便是《烈火》这书的名字,也不曾听到,哪里看过这种书?不过既要恭维人家,就不能这样实说了,便点着头道:“看过的,文章太好了。”
余何恐道:“你对于这书,有批评吗?当然,你不能为这事要见我。你是对于文学上有什么疑问要来问我的吗?我看到你的信,太恳切了,认为你是一个同志,所以不回你的信,直接就看你来了。”计春于是站起身来,说是不敢当。
余何恐道:“你有什么疑难的事要我帮忙,你只管说。大概不为的是什么经济问题吧?”计春本来想把陆情美的事,径直就说出来,无奈人家一来之后,尽说的是些正大题目,不便向这一方面谈,只好改了口道:“倒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因为崇拜余先生的学问,很想见见。不想余先生这样客气,倒先来看我,这真是平民化。”
余何恐听了这话,就不由得深深地笑着,将鼻子的两边斜纹,笑得印出很深。他吸了两口烟,微笑道:“你就为了见我,到天津来的吗?”计春顿了一顿,半低了头道:“我还来找找一位陆……陆女士。”
余何恐身子起了一起,笑道:“哦!啊!为了女人!陆女士是哪个学校里的呢?”计春道:“并非为了别的。她经我的手借了人家一些值钱的东西,我要在她手上讨回去。她……她是一个舞女,叫情美。”他说着,很快地看了余何恐一眼。看他听了这话,情形如何。
他听了之后,对于陆情美这三个字,好像没有什么印象。淡淡地笑道:“你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女呢?这可奇怪了。我虽然喜欢上咖啡馆,也并不带着八股先生的臭味,反对跳舞,但是对于入舞场买舞的这种舞法,却未敢苟同。因为这是很显然的,乃是一种买卖。对于跳舞的本旨,离开得很远!”
计春一想,心里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幸是自己不曾把话完全说了出来,要不然,必定受他一顿教训。他根本就反对舞女,怎么会认得陆情美呢?于是答道:“我不是在舞场上认得她的,是在朋友家里见着,由朋友介绍认得的。我认为这种女子,虽然是在社会上的颓废青年,但照她本身说,也有可怜的地方。她……”
一面说着,一面偷看余何恐的态度,见他抽着烟卷,却有些微微点头的样子,似乎表示自己这话可取。这才接着道:“因为如此,所以我对于她,也就当着平常朋友看待。其实……”余何恐摆了两摆手笑道:“这一层你倒不必去解释,我很了解。一样值钱的东西?是一样什么东西呢?”
计春说到这里,也就把情美骗取钻石戒指的事,略略说了一说。却不说令仪是自己的未婚妻,也不说和陆情美发生了什么关系。
余何恐听着沉吟了许久,微笑道:“那么你到天津来是逼上梁山?你若是找不着这位陆女士,回去不回去呢?”计春觉得这是透露口风的一个机会了,便说不回去了,打算另谋出路。说到这里,余何恐少不得就盘问起他的历史来。
计春知道这种大文豪,对于农工是表示同情的,就把自己真正的历史说了出来。余何恐突然两手一拍大腿,喊道:“好极了!”同时就伸出手来,向计春握着,紧紧地摇撼了几下,笑道:“我正需要一个由农村里出来的人做朋友。你来找我,那就好极了。我现在想编一本三幕剧,题目是《牛》。我很想在这篇剧本里,把农村经济崩溃的核心来把握住,只是我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不过我当年教书的时候,也曾到乡村里去考察过几日,但是无论怎样细心体会,那也不过表面上一种观察罢了。你既是当过牧童的,关于这种题材,当然是能够供给的。你能不能和我合作?”
计春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样名扬中国有权威的作家,居然要和自己合作,这可是幸运了。便笑道:“我并没有什么本领……”余何恐连连摇着手道:“并不需要你什么本领,只要你是一个农村里出来的人,这就什么都够了。你住在这旅馆里,经济上如何负担得起?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罢。老实说,我家里那种舒服,不会差于这旅馆里的。你带有行李没有?”计春说是没有。
余何恐就叫着茶房进来,教他把这号房的账目结了,便向计春道:“你这就同我一路走,用不着客气。”计春真想不到一个新交的朋友,倒有这样干脆,这事过于顺适,自己倒有些疑心了,便站着笑道:“恐怕我不能给余先生多大的帮助。”
余何恐道:“我请你同我去,你就同我去好了。我这人决不知道什么叫作虚伪的。”计春听人家说得如此干脆,若是不去,倒反映着自己虚伪;而况自己除了这样做去,也是没有第二条路子可走的了。当时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跟着余何恐走去。
到了他家,却是在上海弄堂式的所在,一幢小小的洋楼,屋子外面,短砖墙和铁栅栏,围住了一个小院子。里面有两块草皮,和几盆花木,顺着铁栅门,有一条洋灰泥路。向外开的两扇玻璃门上挂有两幅花绸窗帘,一眼望到,便会知道这是一家租界公寓,或买办阶级的人家,却不料余先生会和这种人住在一处。
余何恐刚刚是推开那铁栅栏门,那玻璃门打开着,就有人在里面,叫着相迎道:“余先生回来了,回来了!”计春向前看时,却是三位烫发长衣的女郎,蹬着高跟鞋,嘻嘻哈哈走了出来。随后有两个穿长衣,两个穿西服的青年,也就笑着出来,在走廊上就把余何恐包围住,笑问道:“余先生一早就到哪里了?我们还等着余先生买点心吃呢。”
余何恐笑着将两手乱摇道:“别忙,别忙!我给你们带一个戏剧顾问来了。这一回上演,成绩一定可以办到九十分以上。信不信由你。”说着,手上拿着帽子,乱摇着走进屋子去了。
计春跟着他走进了屋子,却见地板是油光的,天花板是雪亮的,寸来厚的织花地毯上,陈设着蓝绒的沙发椅子,圆桌上蒙着蓝绸的桌围,上面放的茶具,细景瓷描金的,烟灰缸也是景泰蓝的。总之,在欧化中还要显出富贵气来,但是这好像还是预备那平常一种人来坐的。
在这时,他推开旁边一座门,侧了身子,将手连指两下,眼睛向计春望着,那意思自然便是让计春进去。计春到里面看时,有写字台,写字椅,长长的绒面沙发睡榻,桌上放着石膏的维纳斯裸体像,壁上也是大幅的裸体画。在这写字台对面,有幅油画,画着一个小孩子牵了一头牛,下河去喝水。那小孩子全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两脚站在水里,弯着腰用力牵了那绳子。牛却不肯听话,四腿前撑,身向后挫,绳子缚在牛角根和牛脖子上,牵得笔直。
余何恐将手指着那画道:“你看看,这画画得如何?完全是力的表现,就是那个穿西服的密斯脱曹画的。”计春对于艺术却是外行,便点头说好。
余何恐自坐在写字椅子上,叫计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他笑道:“我们先且作十分钟的谈话,看看我们能不能合作。我的戏剧,是看了这画有所冲动的。也想找这样一个小孩上演。”计春道:“放牛的孩子,裤子是要穿的。”
余何恐道:“我也知道裤子是要穿的,但是我想在穷得裤子都没有了,这一点上着力。”计春笑道:“乡下人一件衣服打七八个补丁,那倒是有的。在门口河里洗澡还要挨骂,放牛不穿裤子那不行!”
余何恐道:“我觉这画不错,据你说是具体错误了。”计春微笑道:“这画实在错了。缚牛的绳子,不是缚在脖子上。”
余何恐道:“上街来的牛,我也看见过的,好像是缚在牛头上的呀!”计春笑道:“牛头上怎样系绳子?牛的力气很大,绳缚在牛的头上,一个小孩怎样牵得动?”
余何恐用手摸摸头,吸了一口气,想道:“莫非像马缰绳一样,衔在牛口里?”计春道:“不!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
余何恐两手按了桌沿,睁着眼向他看了道:“奇怪!牛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那怎样的穿法?”计春道:“在牛小的时候,就要把它两个鼻子眼打通。在这眼里,有用铁圈的,也有用小木栓的。譬如说木栓罢,一头大,一头小,小的由左眼穿出右眼去,绳子就系在栓子小头上。一拉绳子,牛的鼻子痛,它就不能不跟着走了。要不然,你请想,那样一个大东西,小孩子怎样牵得动呢?所以小孩子放牛,就怕牛鼻子断了。这个东西断了,牛就满山满野地跑,没有几个人是不能把它鼻子拴好的。”
余何恐听了他的话以后,沉思了一遍忽然两手一拍,站了起来道:“对了对了。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说毕,笑着跳了起来,打开这房门,拍着手笑道:“你们都来,你们都来,关于牛,我有新的发现了。”在他这话说过之后,那些男女就一阵风似地,拥了进来。
余何恐指着一位披长头发,打黑领结的西服青年笑道:“密斯脱曹!你错了。牛的绳子是穿在鼻子眼里的,不是缚在牛头上的。”那密斯脱曹不由地臊得两脸通红,就正着脸道:“牛的绳子,也有绑在头上的。何况事实是事实,艺术是艺术,那原来不能一律而论的。”
余何恐倒不和他辩驳,却掉转脸向大家道:“有了这位密斯脱周,加入了我们这个团体,就给予我们的帮助不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开一个谈话会,大家可以把自己对于农村生活,正想描写,而又不敢下笔的事情,都写了出来。谈话会的时候,我们就轮流着来问他,他知道的,自然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就是不知道的,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旁证,总比我们那想当然耳的好一些。”
他这样说着,除了那位青年艺术家而外,大家都一致赞成。计春看他们以余何恐为首,都很热烈地向自己表示好感,这决不能道人家是有什么假意。自己是个牧童孩子出身,向来是到处隐瞒着的,却不料到了这种地方,竟是如此受欢迎。看看这余先生的起居饮食都是很优越的,在这里住下,目前自然是不成问题,就是往将来说,有这样一位名教授相认识,比冯子云总要高过七八倍。托了他的力量,总可以找一条出路。
他到了余何恐家里,他是更觉得脚跟踏实,心里又宽慰许多了。心里既是愉快着,自然脸上也就带有笑容。其中一个女生看到,向他连看了两下,两个酒涡儿一漩,便向计春笑道:“密斯脱周!我很想写一篇小说,题目是《乡村一女性》,大意说她要抵抗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走进都会上来,后来在都会上受到了许多波折,还是回到乡村去,找她的lover。”
说到这里,她脸上带了一些笑容,说出这样一个英文单字,接着笑道:“密斯脱周!你看这样布局好不好?”计春笑道:“好是好的,不过乡村女子,她们决不会这样办。”
余何恐笑道:“我们不要先把已成之局来问他,要不然便是这个玩意。”说时,用手指了那幅水彩画,“比如说罢,我们要说四川预征钱粮,已经到民国七八十年,我就很疑惑,若是一家每年应该完纳三担粮,七八十年,就要二三百担粮,将全县全省的农人,这些粮食,算起来就可惊异了。他们预征去了,怎样地变钱用?又堆积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个问题,我们不能照理想去写,必定要考量一下子。”
计春道:“余先生这话,根本有点错误。钱粮不过是个名称,是拿钱折合的,并不是真把粮食送到公家去,而且官家征粮,也不能一次就预征七八十年。这不过不分年月,征得次数太多,就预征这些个年了。”
余何恐拍着手笑道:“你看,我们所想得新鲜,而头头是道的事情,全是一桩错误。密斯脱周加入我们这个团体,这个忙就帮大了。”接着,他用手连连拍了几下。他这样说着,也不过是平淡出之,可是在场的这些人全是笑嘻嘻地,脸上表示着一种羡慕之色来。
计春看到大家这样对他表示好感,他也就越发地得意,把这几天所忍受的痛苦,也都忘记了。不过他心里也就发生着疑问,陈子布何以介绍他给我?他邀了这整群的男女在家里起哄,这是什么意思?他这种铺张,大概每月花钱不少,他的钱从何而来的呢?不过这也是人家生活上的一种秘密,不是随便就观察得出来的,于是他虽安然地在这里住下了,却也是遇事留心。
这一群男女和余何恐谈谈说说之后,接着也就在一处吃午饭。余何恐虽是不曾有太太,但是他这家庭里,有女仆,有厨子。在客厅的另一边,设有饭厅,开出来的菜饭却是非常丰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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