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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远的暑假时期,在病里头,倒是消磨掉一大半。他究竟是个有志向上的孩子,觉得下期的学业,在这个时候不能不先筹划一番,是在本校升学呢,还是另做打算?即日就到学校里去见冯校长。
不料事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个模范中学,却因为政治的背景,在暑期内宣告停办了。这位冯校长呢,因为以前是在北京大学毕业的,现在依然到北平去另找出路了。计春无端失了这样一个导师,心里自然是懊丧得很;回来和父亲商量,世良也是踌躇无法。看看暑假快完了,秋季学业就要开始,计春还没有决定升入哪个学校,只是每和一些旧同学闲着商量而已。
这一日,忽然由北平来了一封快信,信封下款,正是冯子云。计春如获至宝一般,连忙拆开来看,那信上大意是这样说着:模范中学既然是停办了,省垣没有适当的学校可以让他上学;他若是可以离开父亲的话,可以到北平来读书;只要川资筹得出来,学膳费虽不能完全免除,总可以想法相当地减少。
计春看着,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当时就把这封信念给世良听,世良默然了许久,因道:“若是说为你读书这一层,应当让你到这种大地方去,可是你今年才是十七岁的孩子,让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样远去,我可有些不放心。”计春道:“那要什么紧?到了浦口,搭上火车,就算到了,而且那里还有冯校长照应,也和在省城差不多。人家还有漂洋过海,到外国去留学的,那又当怎么办呢?”
世良心里虽然十分舍不得儿子走开,可是为了父子的私情,耽误了儿子远大的前程,这也未免不对。因之脸上露出了踌躇的样子,一时答复不出来。计春看了,有什么不明白,因道:“这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好了,我也不一定要去。”世良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一来你大病之后,一出门就是这么远,怕你自己就照应自己不过来;二来,冯校长虽是答应帮你的忙,但是到北平去读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人家能永久帮你的忙吗?”计春道:“病呢,我倒是完全好了,也没有什么照应不过来,至于冯校长帮忙能帮多久,这话本是难说,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拿钱读书,能读多少日子,哪里又说得定。”
世良见儿子对于自己两层说法,都驳得干干净净,儿子虽是说不一定要到北平去,但是他决不能就这样灰心了。因之私下就和倪洪氏商量,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倪洪氏是个旧式妇人,当然也反对女婿远去。于是这一个问题,就搁下来一个星期之久。
在这一个星期里头,计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唉声叹气。世良忽然兴奋起来,向倪洪氏说:“孩子已是决心要去的了,留着他在身边,他也是没有心念书的。我的功德,已经做了一小半,不能到了现在反搁了下来,不如我亲自送他到北平去一趟,面托冯校长照管他,拼了多花几个盘缠钱,以后让他放寒假放暑假都回来一趟,我只当他在学校里寄宿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倪洪氏看了计春最近一个星期的情形,也怕会逼出他的毛病来,对于世良的提议,也就狠心地赞成了。
计春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喜笑颜开。这让世良看到,更不能不送儿子北上。忙了几天,凑了一二百块钱,将豆腐店暂时歇业了,择了一个日子,就带计春动身。
动身的前一晚上,倪洪氏走到世良屋子里来,和计春检理衣箱,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该添置的添置了,将许多衣服鞋袜堆在桌上,然后当了计春的面,一件一件放到箱子里去。每放一样东西到箱子里去,都告诉他什么时候穿,什么时候洗,仿佛计春连穿衣袜都不知道一样。
菊芬手扶了箱子盖,站在一边,呆呆地望着。每当倪洪氏叮嘱计春什么话的时候,她的眼光,就随着看到计春的脸上来。那灵活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只一转,接着一低头;她虽是不说什么,真个是万种柔情,不尽相思,都可以在这里面描摹出来。
计春也觉得这次出门,不像以前由乡下到省城里来;虽然是小菊子在送行的一群人里面有此恋恋的样子,但自己对于她,并没有什么深的感觉;现在只看菊芬这样不言不语,眉眼含情的神气,似乎有些埋怨自己不该丢开了她,远远跑到北平去。因之就向倪洪氏道:“干妈!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每年回来两次;就是暑假回来一次,寒假又回来一次。”倪洪氏道:“我本来是舍不得你到这么远去,但是为你将来成家立业,做一番大事情来说,把你抱在怀里来读书,那实在不是办法。你这一去,年纪轻,千里迢迢的,眼前又没个亲人,那可是……”说到这里,她已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菊芬见母亲两行眼泪,差不多要由眼沿上滚了下来,便皱了眉道:“那些话你都不必说了,好在他过年就回来的,大家欢欢喜喜地不好吗?”倪洪氏捏了一只袖角,揉着眼睛道:“还是菊芬这孩子有心眼。她说得对,大家应当欢欢喜喜的。”她说着就笑了起来了。
检完了箱子,倪洪氏就接他们爷儿俩,到家里来吃饭。她和世良都有说有笑,计春也就因话答话,只有菊芬板住了面孔,并不说话,也不笑,就是这样地在大家一处坐着。
计春每次偷眼看她时,她总会晓得,却又对计春嫣然一笑;计春看她那个样子,料着她心里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也就对之微微一笑。菊芬在默然无语的当中,度过了一天。到了次日,世良自挑着一担行李,到江边来上轮船。倪洪氏母女,说不出胸中那一番依依不舍的样子,也就紧紧跟着他们身后,也到江边来了。
江边的轮船公司,土话叫洋棚子,因为这里除了招商公司而外,没有码头和趸船,搭船的人都在洋棚子里等着。直等下水轮船来了,然后大家坐了江边公司的划船,一同上轮船去。倪洪氏母女送到了洋棚子里,计春就向她们道:“干妈!你们可以回去了,这里乱乱的,你们在这里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的。”倪洪氏还不曾答话,菊芬便道:“我们回去,也没有事。”倪洪氏道:“对了。我们回去,也没有什么事。”
这洋棚子是个面江的店铺改的,凡是买统舱票的搭客,都带了行李在这里等着,不像买房舱官舱票的人,可以到后进房间里去休息。这里送客的,卖零碎食物的,纷纷乱乱,拥挤着满店堂。离别的人,心里头本来是慌乱的,加上眼面前这些慌乱的情形,心里越发是慌乱。
计春两只眼睛,只管去看来来去去的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十天以来,一鼓作气的,心里只牢记着男子志在四方的那个念头,到了现在,匆匆将别,便觉得干妈对自己这一份仁慈,未婚妻对自己这一份情爱,都足以令人念念不忘,却也有些舍不得了。
菊芬见他站在行李旁边,没个作道理处,就向他道:“你站着做什么?坐一会子罢。”她说着,倒把世良挑的那个铺盖卷,向前拖了尺把路,牵了计春的衣襟道:“你坐下来罢!站着怪累的。”计春向她笑道:“这个地方,就是坐,又坐得了多久?”倪洪氏道:“对了,轮船快到了。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们的吗?”计春道:“这时候我想不起来,将来有什么事,我随时写信来告诉你就是了。”
只说到这一句,江边下几个人向里跑,店堂里杂乱的行李中杂乱的旅客,向那进来的人抢着问道:“船来了吗?”那人答应着来了。
只这一声,一群人向江边跑了去,哄的一声,许多人叫着船来,立刻大家纷乱起来,收拾网篮的,勒铺盖索的,寻人的,和朋友告别的,人声只管喧嚷起来。
江边上有两只公司的驳船,已经有人上去料理篙桨。这个样子,船是来了。世良将行李绳索紧了一紧,将扁担插了进去,先挑着试了一试,然后放下。计春将捏在手上的草帽子戴了在头上,这个样子,他们是立刻要走了。
倪洪氏向外面看看,一片浑黄的江水,翻着白色的浪花,滚滚地向东流着,这便是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的去路。再向西看,太阳光下,冒着一缕青烟,盘龙似的,在云水之间弯曲着;一个小楼房模型似的东西,在水面上漂动着,那是来的船。世良父子,就是要坐了这条船去,她怎么着也不能再忍耐了,两行眼泪,如抛沙似的,在脸上挂着,流将下来。回头一看,却不见了菊芬,倪洪氏叫着向前看,见她已出门,站在江岸边了。
计春跑上前去,拉着她的手道:“这江岸下,虽是没有水,那滩地上全是石头子,落下去,仔细打破你的头。”菊芬那一只手虽然是让他握住了,但是并不回头来看着他。
计春低声道:“你怎么了,生我的气吗?”菊芬指着他,摇了几摇头。计春道:“究竟为着什么?”说时,用力一扯,把她扯着,头偏过来了。计春看时,她两个眼圈儿红红的,满脸也是泪痕,她已经哭了。计春不看她的脸时,倒也罢了,一看之后,她却哽咽着,索性将眼泪向外倾倒出来了。
计春低声道:“哙!别这个样子,让人看到了,那多么难为情。”菊芬道:“你走开罢,我在这里站一会子。”说着,又避过脸去,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来,极力地揉擦着眼睛。
倪洪氏站在洋棚子里,看到菊芬那分情形,也就明白了。因向世良道:“你别看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事她都知道。她要哭,哭了又怕人家笑话她,所以躲着人到一边哭去。”世良虽是陪了儿子一处走,然而也是万感在心曲,只是向倪洪氏点了几点头。
说话时间,那个小模型似的东西,已经漂泊到了面前,现出是只上下三层楼的轮船了。所有在洋棚子里候船的人,现在已经是尽数地搬运行李,同上划子去。
世良挑着行李,跟在人群里走,到了江岸边,见计春还站在菊芬身后,就大声叫道:“快上船啦!”计春回头看到父亲,这才省悟过来,自己是赶着要上船的,就一手扶了世良的行李担子,一手取下草帽子,向菊芬连连挥了几下道:“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菊芬这才掉转头来,只是呆向计春望着。
倪洪氏抢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孩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我可是吓了一大跳。摔下去了,那真不是玩呢。”菊芬始终是低着头的,她并没有别的话说。
在她母女说话时,混乱中周世良父子已经上了划子。在江岸上只看到许多人的上半截身子,夹杂在行李堆中。计春站在一堆行李上,还向岸上挥着手,可是那划子已离开了江岸,飘摇到江心去了。
倪洪氏挽住了她一只手道:“傻孩子!走罢。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菊芬将身子扭了几扭,还不肯走。倪洪氏以为她还要看看呢,也就只好等着。只见那划子,已贴近了那江心的轮船,旅客扒着船舷,蜂拥了上去。远远地,已看不清人,料着世良父子,已经爬上船去的了。
一会儿轮船顺水而下,原来的划子,带着一批登岸的旅客回来。倪洪氏站在菊芬身后,用手摸了她的头发道:“我们回去罢。”菊芬将身子扭了两扭,还是不肯走。倪洪氏道:“唉!你这个孩子,你哥哥要过年才回来呢,难道你还站到过年去不成?”菊芬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然而她还是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泪容,掉转身来,在前面就走,以便抢到母亲的前面去。
倪洪氏料着她是眼圈儿红了,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也就只得不问。她回头看那载计春去的大轮船,已经到了那水天相接的地方,船是不大清楚,只是一团黑烟底下,一个黑影而已。她已无可留恋,满怀怅惘,跟着女儿的后影,回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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