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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佳磊很早就想给父亲装假肢,但一是抽不出时间,二是父亲坚决不要,说假肢太贵,要他先存钱买房取媳妇。哪知道媳妇没等来,却等来了儿子牺牲的噩耗。
龚浩林刚到朱家村的时候,脾气倔强的老头并没有同意和他去省城定制机械假肢,说是果园走不开,即便是国家出钱也不去。后来龚浩林勤勤恳恳的在果园里干了一个星期的活,硬是双脚磨出了水泡,双手长出了新茧,人也晒成了煤炭,才感动了年近六十的老头,跟着他不情不愿的去了省城医院。
前两天假肢安装好了,朱为民学会了如何使用,龚浩林给果园的自动化改造也全基本全部完成。果园前的农具杂物间如今被他和朱为民重装成了监控室,老旧的窗户换成了高透光玻璃,屋顶铺了太阳能板,房间里装了空调和一台电脑两个屏幕。
龚浩林将无人机降在前坪,指着显示器说道:“朱伯伯,这就是通过操纵无人机进行喷洒作业的方式,很简单,这个指示器是控制智能水阀,这些数据是显示果园气象、环境测评和虫情监测的,它会自动收集环境、土壤湿度等进行数据采集分析,提供虫害发生、发展的空间分布信息,你看到这个指示器变橙色了,就可以打开紫光物理杀虫设备,它会自动对害虫进行杀灭......”
朱为民身材消瘦,穿着旧衬衣,戴着眼镜,有种乡村老教师的感觉。五十七岁的人在城市里也许还显得年轻,但在农村,过高的劳动强度在他的面容和肢体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沟壑般的皱纹、粗糙的肌肤和长满老茧的手。此时他站在龚浩林身边,像是个学生般拿笔记着笔记,等基本学会了操作,感叹道:“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把这么复杂的事情,搞得这么容易。想我们那个时候,什么机器都没有,插秧打谷,全靠人力,全家从早到晚,从暑到寒,歇不得气。哪像现在,机子一开,一天半天就干完咯。”
龚浩林“嘿嘿”一笑说道:“我就是喜欢偷懒而已。再说这些设备都是现成的,照着说明书安装就是。”
朱为民看了看变得又黑又瘦的龚浩林,“这些天真是为难你了,跑上跑下的,又要陪我安装假肢,又要给果园装这些设备。”
龚浩林笑,“我也是闲着无聊。其实搞这些东西挺好玩的,实际上我在华旸基地也是弄这些的,不过方向不太一样。”他意犹未尽的说道,“如果不是时间有限,我真想还装一个专门打鸟的自动弹弓系统.....”
朱为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有些鸟是可以吃掉害虫的,真打了保护动物还麻烦,用无人机和声波驱赶,已经很方便了。”
“也是。”龚浩林长舒了一口气说,“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等会我就出发去市里了。”
“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老妈子正在杀鸡,正宗散养的老母鸡,城里根本吃不到......”
“我怕赶不到班车。”
朱为民瞪了他一眼说:“你还怕没人送你?”
龚浩林盛情难却,只能留下吃晚饭。傍晚时分,霞光晕染了天际,燥热了一天的乡间禾风也凉快了下来,朱家两层小楼前的水泥坪上摆了四个大桌子。扣肉、剁椒炖鸡、排骨烧土豆.....琳琅满目的农家菜,一大碗一大碗放满了桌子。近两个月,整个村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存在。附近的邻居全部来为他送行,农村就是讲究一个热闹,情绪高涨的喧哗随风飘荡,在田埂蜿蜒的稻田,在篱笆斜疏的院落,像是一首满载着泥土和稻花芳香的诗歌。
吃过晚饭,朱为民和朱妈妈踩着最后残留的夕照,送龚浩林去村口乘车,几番推却,龚浩林仍拗不过朱为民和村民们,非要他带些土产走。而且朱为民非不让他提,亲自右手提着蛇皮袋,里面装满了桃子、李子一些新鲜水果,还有腊肉、腊鱼,左手抓着两只活的老母鸡,在狭窄的石板路上艰难行走。
龚浩林默默跟随,到了路口的水泥乡道,朱为民邻居家大儿子朱源的比亚迪已经等在那里。村口的菩提树郁郁葱葱,树底下还有村碑和一座小小的土地神龛。也不知道是谁,在神龛前面还摆放着一些水果当贡品。
见朱为民和龚浩林过来,朱源赶紧下了车,从朱为民手中接过蛇皮袋和老母鸡放进后备箱。
大概是此般情形似曾相识,朱妈妈又流了眼泪,朱为民没好气的斥责道:“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朱妈妈双手搓着围裙,背过身去,不停的抹着眼泪,低声说道:“我也不想哭,可我看着小龚,就想我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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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哪有不牺牲的,为国捐躯,就是好样的,死了也能快点投胎,找个好人家,有啥好哭的。”朱为民看向了长江的方向,“九八年,如果不是那些兵娃娃拼了命救你,你和你儿子早就死在洪水里了。你能好好活着,他能续二十几年,都是兵娃娃从阎王的生死簿上抢的,他参君是命,他牺牲,那也是命。”
朱妈妈耸动肩膀,轻声抽泣。
龚浩林想要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站在车边,无言等待。
朱为民凝视着一旁的稻田,低声说道:“这片土地上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耕种,对于我们这些播种的人来说,稻田的生是耕作,死是收获。稻田的生死一轮又一轮,我们辛劳的耕种也一轮又一轮,人和稻谷没有两样。大概唯一的区别是,人能够感受到收获的幸福,可没有鲜血、牺牲和劳动,来守护、播种这片土地,又怎么能够看到万物生长,享受丰收时节?”
龚浩林听的似懂非懂,但觉得好像有些迷信和迂腐的朱伯伯还是有点思想的。他忽然又想起繁琐的选苗、育苗、护苗、肥土、修枝、护果等等一系列过程。在他刚到朱家村面对这些时,头大到不行,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粒种子一颗果实从播种到发芽到成熟再到走上餐桌,会如此复杂,甚至不亚于编程。曾经他以为人要靠一片土地养活自己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才明白,那一点都不容易,付出的劳动超乎寻常,是他这个城里人难以想象的,要不然,他也不会两个月硬生生的减了三十多斤肉。
离别的气氛中,朱为民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看向了驾驶座,“三娃,开车别开快了,安全第一。”
“叔,我办事您放心,保证把林子安全送到。”
龚浩林上了车,“朱伯伯,那些无人系统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发微信给我。”
“走吧!走吧!”朱为民把门关上,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身头也不回的沿着田边的小路向家里走去。暮色霭霭,他和机械腿配合的还没那么完美,有点跛,但他走的很快,仿佛在追逐夕阳落山的阴影。
龚浩林从后视镜里看到朱妈妈的视线还在跟随着汽车,视野中成行的河柳飞速倒退,耳朵里响着马頔的《南山南》,黝黑的山形和波涛般起伏的稻田在残照中悄无声息的漂浮,像是有生命一般。窗外的乡间夏夜蜂鸣虫嘶,似乎这是一条通向荒芜、人迹罕至的路。
此刻,乡村展现出了与城市繁华便捷截然不同的面貌。
手机一响,他收到了朱为民的短信,说要将朱佳磊的抚恤金一半拿来为村里修路,一半捐赠给那些残疾的军士。
他的眼眶又模糊了,想起刚到朱家村,白天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晚上在几乎没有装修没有电脑的房间里睡觉,外面没有霓虹,没有娱乐,只有乡野的星空。每天累到根本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失眠,治好了痛苦的失眠,他突然稍微懂了点朱为民刚刚说的那些话。
曾经,他认为战斗和牺牲的意义,是守护这平凡的一切。现在,却觉得意义应该藏在他们那重若千钧的名字之中——解放,解放那些世世代代被种在土里的无名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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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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