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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观主当然不会砍去那些古树,但是小徒弟哭得伤心,他只得好言安慰。他牵着小道童的手去书斋时,小道童还抽着鼻子。但到底是久经风雨的白云观小道童,伤心过后,立即就恢复了孩子的天真本性。小道童遇到的事还算好的,有的师兄还被一些个埋怨他们晨钟暮鼓吵人的悍妇挠过脸呢。反正道观师兄们每次出门,都跟过街老鼠似的。习惯就好,观主师父说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热得睡不着,师父也一样睡不着,跑出屋子,跟他们在大树底下纳凉,一起拿扇子扇风,他就问师父为啥咱们修道之人,做了那么多科仪功课,还是热呢,心静自然凉才对呀。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笑。小道童就会气得从师父手中夺过扇子,好在观主师父从来不生气。
这会儿,把雨后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学书籍给孩子看。
中年观主继续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书籍。先前他看到一句“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便开始提笔做注解。准确说来,是又一次书写读书心得,因为书页上之前就已经被他写得没有立针之地,他只好拿出最廉价的纸张,以便写完之后,夹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爱看书——以前都是观主师父给他讲书上的故事——就放下书籍,走到师父身边。看到师父下笔如飞,写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内容,小道童踮起脚,看了看那本摊开的书,转头望向师父,好奇问道:“师父,写啥呢?”
中年观主将手中毛笔放在他自制的木雕笔架上,笑道:“重新读到了一句法家言语,心有所感,就写些东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来验证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后,学问才能从存在于诸子百家的圣贤书中,变成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学问。”
小道童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开心,问道:“师父,我们既舍不得砍掉树,又要被街坊邻居们嫌弃,这嫌弃那讨厌,好像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这样的光景,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和师兄们好可怜的。”
中年观主神色和蔼,微笑着歉然道:“别怪街坊邻居,若是有怨气,就怪师父好了,因为师父……还不知道。”
小道童挠挠头,白云观道人一律头戴方巾,不戴芙蓉、鱼尾和莲花三种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解决的答案啊?”
虽然师徒二人说的“知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中年观主仍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还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师父的胳膊:“师父,不急,我们不急啊,要不要我帮你揉揉胳膊?”
中年观主给那句话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起桌上一本佛家经典,上边记载了近百篇佛门公案,只是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突然笑道:“佛祖应该比我更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么。”
小道童突然轻声道:“对了,师父,师兄说米缸见底啦。”
中年观主点点头,缓缓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个白眼。
师父每次都这样,到最后咱们白云观还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对付着过。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阵金色的清风,从窗外飘入,翻开了观主师父桌上的书籍,然后好像整座屋子都被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劲眨眨眼,发现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师父闭上眼睛,在打瞌睡,就像睡着了一般。师父应该是看书太累了吧,小道童蹑手蹑脚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某处。
裴钱问道:“咋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众人都察觉到了陈平安的异样,朱敛和石柔对视一眼,朱敛笑呵呵道:“你先说说看。”
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计再过一百年还是这么令人作呕,石柔强忍心中不适,低声道:“我是阴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克制,公子视野所及处,出现了让我更加心神不安的东西。你呢?”
朱敛点头道:“方才少爷心生感应,转头望去,石柔姑娘你随之举目远眺的模样,眼神恍惚,很是动人。”
石柔恼火道:“连裴钱都知道以诚待人,你这老不羞不懂?”
裴钱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么叫‘连’,我读书写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报以歉意目光。
裴钱大手一挥,又开始胡乱拼凑书上看来的大道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间无不可恕之人……”
裴钱立刻心知不妙,果然很快便咿咿呀呀踮起脚,被陈平安拽着耳朵前行。
陈平安教训道:“书上那些来之不易的圣贤道理,你现在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来瞎显摆?”
裴钱立即认错。耳朵那边火辣辣地疼。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现在裴钱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栗暴,哪怕重些,那都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了,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栗暴、扯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这里多书肆。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但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还需要先给伙计看过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以备事后京城官府衙门查询。陈平安拿出了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伙计不仅毕恭毕敬双手奉还,还殷勤无比地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陈平安笑着说好,很快就有一名妙龄少女被伙计喊出,带着陈平安一行人去了住处。
伙计则立即找到客栈掌柜,说店里来了一拨南下游历的大骊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伙计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姐夫的分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靠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到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个如花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掌柜亲自出马,硬是给陈平安他们又腾出了一间屋子,于是裴钱跟石柔住一间,石柔本就适合夜间修行,无需睡眠,床铺便让裴钱独占了。陈平安担心裴钱忌讳石柔的阴物身份和杜懋皮囊,便先问了裴钱,裴钱倒是不介意。石柔当然更不介意,若是与朱敛共处一室,那才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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