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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先起身走向厨房,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才听见虽然磨蹭但毕竟还是跟上来脚步声。等微波炉的时候谢禹听见陈楷噗哧笑了一声,一回头,原来是他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硬是被这凄惨的现状逗乐了。
谢禹却笑不出来,在陈楷经过他身边拿碗时候伸手拉住他,仔细打量几眼伤势,另一只手轻轻拂过肿起的脸颊。陈楷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一让:“疼……”
“等一下上点药,都被指甲划破皮了。”又水到渠成地缩回手来。
有了黄连树下弹琵琶的精神,一笑过后气氛不再那么压抑得可怕,两个人相安无事地把晚饭吃掉,陈楷主动收拾碗筷的时候飞快地抛出一句:“对不起,我不该迁怒在你身上……我蠢透了。”
谢禹接受了他的道歉,说:“你如果愿意谈谈,随时都可以。不过不是今天,今天早点睡吧。哦,你要是实在觉得气不过,可以去洗个碗,然后一再失手。”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陈楷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连第二天施更生来上班看见他的脸花容失色地惊呼“小楷你和女朋友是不是吵架了?什么女人给你这么厉害的五指山”,陈楷也只是先看了一眼谢禹,笑笑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嘛”敷衍过去,若无其事地对着电脑打他的字;除了不去上课,陈楷在丽海道的生活很有规律,早睡早起,偶尔弹琴,他甚至带了课本在房间里温书,很少出门,只在大清早和夜里出门各慢跑一个小时。
对于陈楷的蜗居谢禹很能理解,完全由着他去。谢禹经常写稿到半夜,要是陈楷还没睡,两个人会出去散一圈步,不怎么说话,就是慢慢走下山再慢慢走回来;再有些时候谢禹会找出陆维止的片子来确定细节,结果顺便就把电影又多看了一遍,听到声音陈楷会从客房里出来,捧着水杯坐在一边跟着看——他如果真的安静下来,真的可以是个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孩子。
有一晚谢禹心血来潮找出《长夜》重看。这是他最喜欢的陆维止的片子,也是他个人觉得拍得最好的一部。陆维止用两个半小时来讲述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在战乱中的流离历程,以及其间他们不得不一再面临的分离、背叛和死亡,又在片子的最后阐述了希望的力量。这恰是他壮年的作品,刚刚结束了艺术节总监的工作,全心投入的成品是一部非常“陆维止”的电影,结构饱满、镜头语言成熟而稳定、长短镜头的切换堪称完美、演员更是一时之选,他从来是自己作品里那个独一无二的神祗,或许因为放入了家族经历微妙地走下了半个台阶,但就算是往下走,他依然带着目下无尘的神性睨视众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到一半的时候陈楷拿着茶杯出来倒热水,看见片子停了一下脚步:“哦,这个片子我好像看过嘛。叫……《长夜》,对不对?”
“嗯。”
这时片子演到一家人夜宿偏僻乡间的旅店。家里最年幼的女儿在长途赶路中过于劳累发起高热,任何药品此时都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天大奢侈品,乱世中也没有人愿意给一群不知道来历的陌生人跋山涉水地找药。父母只能轮流守夜看护着幺女,在她额头上搭一块湿手巾而已。
“她后来死了吗?这片子看到一半我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回到片头了。”陈楷顺势就坐在了一边。
谢禹点了点头:“这片子是陆维止的家事。傅允的角色是他的祖父,穆回锦演的是他参军后不久就去世的伯父。”
也偏巧他们说话间镜头切到穆回锦。他演家里的大儿子,英俊得不像在逃难中的流民,靠在窗口边吹着口琴哄因为天气湿热又多是蚊虫无法入睡的弟妹。口琴吹出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此时听起来恍若呜咽的水声一般。月光下他的侧脸平静而疲惫,眉眼温驯地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微弱黯淡的阴影。乐声中镜头扫过渐渐入睡的孩子,扫过枯坐无言苦熬长夜的夫妻,最后定在小女孩无知无觉的安详睡脸上,一切慢慢淡出。
听到母亲的哀哭声,穆回锦一下子从桌子上直起身子。他借着月光看一眼依然安睡的弟妹,悄悄出了房门。这才知道是小妹妹病情重了,慌得走投无路的母亲苦苦恳求店主去找医生,却被又一次无情地拒绝。
“大黑天的,灯也没有路也没有哪里去找郎中?要是一个男娃子的独苗也算了,你们家不是还有好几个女孩儿吗,这个世道能活是命,不能还是老天爷发慈悲早早送她去好人家投胎呢……”
不管看多少次,谢禹都无法忽视掉这一句之后穆回锦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杀气和戾气——这眼神和他的角色性格完全是背道而驰,他不知道陆维止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才保留下来这个突兀的细节。
小女儿死在了途中,仓促之间找不到棺材,只能从随身的包裹里挑出些衣服裹起来,草草掘了个土坑葬了。五兄妹里面还有一对只有七岁的双胞胎,并不像父母和兄姐明白生离死别的痛楚,大人们也无意让他们看见这一幕,就由大女儿领到远远的树下等着。这边小孩子笑闹着去追扑山野间五色斑斓的蝴蝶,另一头已经没有眼泪的父母和大哥木然地挖开湿润的泥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就是不久之前的那个春夏之交,也是这样一家人在一起,还抱着幺幺放过风筝,捞过缸里的金鱼,折过树上红艳艳的石榴花戴在她细软的发间。但现在他们什么也没有,只能用口琴吹一支《思乡曲》,从此把她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山水之间。
幼女落葬不久,不分昼夜照顾家人的母亲也病倒了,是复发的肺病。一路上越来越沉默的大儿子终于在父母又一次拒绝返程时爆发了,他已经瘦弱得像一根竹竿,眼睛里像是要滴出血来,暴跳如雷地对着同样单薄如纸的父亲大吼:“你这是在拿刀子杀她啊!你知不知道每天我看见他们血淋淋的脚,我就恨不得背他们抱他们爬在地上作狗拖着他们走,看见他们没饭吃没水喝恨不得把血肉全给他们。这是你的家啊你的儿女,可是你呢!你从来都是插了翅膀在天上飞的,你看不到世间的尘土。你只知道沦陷了待不得了一定要走,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书你的碑文还有饥饿死亡疟疾和肺病,你……!我要带姆妈回去,背也要背她去看大夫……”
他已经陷入不可控的局面,声嘶力竭像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在怒火中过去那个天真善良无忧无虑心肠柔软的年轻人就这么死去了,而他的父亲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反驳,抑或是没有力气反驳,只在嘴角流露出压抑而苦涩的纹路,扭开了脸。
谁也没想到这时是那个已经病弱枯瘠的妇人从椅子上挣扎起来,用枯柴一般的手刮了他两个巴掌。他泥塑一般地钉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听她指着窗外滚滚流过的江水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跳下去,也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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