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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一回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自然都很忙,因为忙,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随便地这样混着,就过去了一个礼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凤举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因为天气很早,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走到一丛树林里,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由树梢上吹了过来。凤举道:“这里并没有庙,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静的,人的心思一定,远处的香味,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也可以闻得到,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凤举也不答话,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却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跃着,人来了,哄的一声,飞上树梢。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那香味更是浓厚,这就闻着了,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凤举推开了绿纱门,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一点响动没有。凤举正想叫醒她,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后面跟着进来,叫道:“大爷,七爷,你们来了。”凤举道:“老太太呢?”陈二姐道:“在上面屋子里看书。”凤举道:“我们走进来许久,也没有个人言语,要是小偷进来。怎么办?”陈二姐笑着,在前引路,叫着上台阶去,报告着道:“大爷、七爷来了。”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叫他们进来吧。”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只将铁纱门一推,倒不由各吃一惊。原来这屋子正中,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张桌子,陈设了小玻璃佛龛,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面前,正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地正焚着沉檀。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佛案两边,高高的四个书格子,全列着是木板佛经。在书格子之外,就是四个花盘架子,架着四个白瓷盆子,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在佛案之下,并不列桌椅,一列三个圆蒲团。乍来一看,这里不是人家别墅,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
凤举、燕西正自愕然着,不知进退。左边落地花罩之下,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掀开,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只是脸虽瘦削,气色很好,两颧骨之下,微带着红黄之色,表现着老人精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先就点点头道:“你兄弟俩来了,很好。”凤举在这种地方,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万感在心,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叫了一声妈之后,便呆呆地站着。燕西看着老大脸上,有种为难的情形,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也是望了母亲发呆。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吧,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一张小铁床,连蚊帐都不曾撑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地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向他二人点点头道:“坐下来说吧,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凤举道:“你信上写的事情,我们都照办了,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办了就行了,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我不到秋天,是不进城去的了。”凤举顿了顿,才低声道:“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那也不是办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么不是办法?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今年五十四岁了,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哪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是不错。我想趁着精神还好,在山上静静心,学习点佛学。我不像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也不闹什么出家,谈什么大彻大悟。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洗刷一个干净,在未死之前,享几年清福。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就是再要我进地狱。你问问陈二姐,自我上山来以后,怎么样?饭量也好,精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没有一点发愁的事。这样过着日子,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凤举道:“那当然是愿意的。”燕西在一边听着,先是沉默了许久,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他才道:“母亲的事,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到了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倒好像做儿女的人……”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我在山上这些日子,精神上很是痛快,争名夺利,酒色财气,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你现在又谈这些话,打算把我的烦恼,又勾引起来吗?若要是这样,你们以后不许来,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说毕,金太太板着脸,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燕西吓得不敢做声,凤举连忙站了起来,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妈,你别生气。你要怎么着,做儿子的人,还敢多说什么吗?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金太太这才坐下道:“既是这么着,你们可以坐下。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叫陈二姐多做一点菜。”凤举道:“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金太太道:“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听了这话,就走进来笑道:“添几个鸡蛋吗?”金太太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一声好吧。又道:“其实不添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总得给他添上一点。”燕西心想,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把鸡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
两小时之后,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陈列着饭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时,一碗口蘑烧扁豆,一碗炒藕丝,一碗笋干烧豆腐,一碗丝瓜清汤,另外却是一个碟子,盛了炒鸡蛋。而且那鸡蛋还做一股子芝麻油气味。燕西这才明白了,原来全是蔬菜,做一碗鸡蛋,是特别优待的了。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都注视在菜碗里,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道:“我实告诉你们,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断荤了。这鸡蛋虽是荤,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你们来了,我还准许你们吃。你们吃惯了荤菜,大概上山来,偶然吃一回素菜,还比较的有味,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扶起筷子来,先夹着菜吃。吃过了饭之后,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二人谈了一阵子,又默然对坐一阵子。金太太道:“你们来了许久了,可以进城去了。”凤举、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还要在这里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们来了,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吧。”凤举、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复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唉!这话也无须说了,你们下山去吧。”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真个像人所说,她那颗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于是向燕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走吧。”燕西望望凤举,又望望金太太,看这样子,是不能强留的,就站起身来。凤举也慢慢地站起,低声向金太太道:“那么,我们走了。”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二人说声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阶去。到了台阶半中腰,凤举站住脚,回转身来问道:“妈,现在没有什么事吗?”金太太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掀起半幅窗纱,向他们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吧。”燕西虽不说什么,也回转头来望着。金太太又说句回去吧,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然后一同走出去。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凤举低声和燕西道:“你瞧瞧,这个样子,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不会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然而这种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燕西道:“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然而事到如今,也就顾全不得许多,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凤举低了头,顺着山路向下走,也并不做声。燕西随在他身后,回头望望别墅,又连叹几口气。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像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像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去,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黄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怦怦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吧,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她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索性罢了。
光阴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地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吧。”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吧,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个草亭子里,手扶了亭柱,向山路上一行人望着。二姨太走过去,陪着她望。直等人看不见了,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这太阳落到山后去,在山之阳,已先阴黑,可是平原上,山阴所盖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太阳晒着。平原之中,有两行疏落的杨柳,夹着一条人行大道,正是进城去的马路。看看北京城,在夕阳烟里笼罩着,雾沉沉的,一圈圈黑影子。北海的塔,正阳门的城楼,在一圈黑影中,透出两个黑尖。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现时在山上看起来,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有什么分别?哎!人生真是一场梦。”二姨太用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她们的汽车?”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只见人行大道上,黄尘滚滚,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到了远处,便只看到一道黄尘,看不到车子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做梦呢。”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杆上坐着,只管向那烟雾平原,静静地呆望。她不做声,二姨太也不敢做声。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声声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阳,也慢慢暗淡下去,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走到亭子边来,向金太太道:“老太太,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吧。”说着,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并不向身上披着,搭在手胳膊上,依然站在亭子边。陈二姐站在身边,不敢催,又不敢就走,也是待在那里陪着。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站在那里,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便道:“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我们可以进去了吧?”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她们的意思,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先在两人头里走。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自掀帘子进去。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灯草由油碟子里,伸出菜豆大的火焰,屋子里昏沉沉的。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倒是点着四支白蜡,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反是清楚得多。二姨太昨天上山,住在前进,大家拥在一处谈话,还不感到什么寂寞。今天晚上,直走到后进来,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如在庙里一般。因笑道:“这里什么也有,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要不然,猛然走到这里来,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金太太道:“真要是观音堂,那算我们修到了家。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不能说走就走。”说着话,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陈二姐看到,赶快就走过来,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二太太料着有故,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也就跟了出去。到了前进屋子里,陈二姐低声和她道:“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你可别在那里打搅。”二姨太道:“哟!太太还念书呀?”陈二姐道:“不是念书,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打坐的时候,口里念着《心经》。《心经》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这就叫功课,是太太自己说的。她作功课的时候,吩咐我们别进去,所以我告诉你。”二姨太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向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有事你就去做你的事,我不到上面去了。”
陈二姐在山上,是兼做厨子的,这时要预备去做晚饭,自然走了。小兰也陪着去洗菜,只剩二姨太一个人在屋子里。大门口有个园丁和打杂的,也离着一个大院子,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人的说话声了。二姨太从这时起,才领略到山居寂寞的风味。这屋子里,是金太太特许的,点了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比上房亮得多。只是屋子里,隔了窗子向外看,反而现着黑沉沉的了。二姨太静坐了许久,果然听到上进屋子里,金太太只管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自己为好奇心冲动,就轻轻地开了屋门,轻轻地走上台阶。到了窗户边,将脸贴着窗纱,向里面看去。只见金太太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放下来,微按了膝盖,微低着头,闭了眼睛,丝毫不曾晃动。二姨太看着,见所未见,心里想着,这不要是……这个念头还不曾想完,金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向窗子外道:“你请进来吧。”二姨太被她说破,倒不好意思不答应,便道:“我进来不碍着你的功课吗?”金太太已下了蒲团,代她打着帘子让她进来。向她点头道:“咱们里面屋子里坐吧。”二姨太跟着她进了里面屋子,二人相对坐下。在烛光之下,见金太太脸上很多的愁容,望了她道:“你怎么啦?”金太太沉思一会儿,叹着气道:“我七情不能自主,大概不能久于人世了。”二姨太听了这话,却是不大懂得,依然向她呆望着。金太太道:“我说出这句话,大概你也不明白这事的究竟。我自上山以来,心思是很把得定的。可是昨天晚上几个女孩子上山来一闹,闹得我心里只管慌乱起来。今天她们下山去了,我还恋恋不舍。刚才我打坐,心思就按捺不定,只管想到她们身上去。”二姨太道:“做娘的想女儿,也是常情,这有什么不好?”金太太道:“这个你哪里晓得?”二姨太道:“这个我也没有什么不懂。太太的意思,不就是说,出了家的人,不可再染红尘吗?”金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因道:“你的意思是对的,不过话说错了,我现时并没有做姑子,怎么能说起‘出家’两个字?”二姨太红了脸,说道:“你瞧,我这人真不会说话,一说话就露怯。”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自己一人,低了头在那里坐着。那四支白蜡烛的光焰,正是有些晃动,将金太太的人影子,在墙壁上只管动摇着。二姨太偷眼看她时,眉毛又已深锁,似乎在发愁。自己劝解吧,怕说的话人家不中听。不劝解吧,坐在这里岂不是个呆子?因之就向金太太道:“我想到厨房里去看看,没事也可以帮助她们一点。咱们现时又不住在城里,还讲个什么虚面子?”金太太对于她这话,似乎表示着很深地同意,将头深深地点了几点。
二姨太不说什么,就走出来了。她走到厨房里去,陈二姐也不肯要她动手做什么菜,她站了一会子,觉得很是无聊,依然又走回上房来。窗子里面有烛光,隔着窗纱,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只见金太太竟还坐在原椅子上,只是她低了头,一动也不动。二姨太心里突然有个怪思想,太太这是什么举动?有点病了吧?连忙用脸贴近窗户,仔细向里面看了去。金太太这时一人坐在屋子里,心却在北京城里乌衣巷,那旧时憧憧的幻影,正一幕一幕地在眼前映演着。两眼泪珠儿,在眼眶子里,是无论如何也藏留不住,由微开着的眼缝里,一粒一粒地直流出泪珠来。二姨太在外面看了许久,总算是看清楚了。就走进屋来,先轻轻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抬头对她望着,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那脸上的泪珠,依然流着,却不曾擦去。二姨太道:“你这是怎么着?你想空点吧。”金太太道:“你这话算是劝着我了,我就是想不空。你瞧,我老早地就说要定定心,学起佛来,可是到了于今,我还是把持不定,还要你来劝我看空些,这岂不是一场笑话吗?”二姨太道:“哟!你可别信我的话,我懂得什么?”金太太点着头道:“你劝着我是对的……”说毕,她依然低了头,不再做声。约摸停了有五分钟之久,那泪珠儿,又是抛沙一般的,落将下来,这泪珠不落则已,落起来无论用如何的力量,也是抑止不住。流了还只管是流,由脸腮上,直滚到衣襟上来。二姨太先还是想劝劝她,后来见金太太哭得厉害,想起自己全家人,各各远走高飞,落得两位老婆子,住到山上来。这个收场,实在也太惨了,怎么禁得住不哭呢?心里想着,眼前又正看到一个人在伤心落泪,她心里只是一阵凄楚,那眼睛里的两行眼泪,也就不知不觉地一齐滚将下来,只是金太太不曾放声哭,她也不敢放出声来。金太太流泪一阵子,抬头看到二姨太更是伤心,就连忙拭干眼泪道:“我哭我的,你还陪了我哭做什么?”二姨太道:“不是我要哭,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怜的,也就自然地伤心起来。”金太太并不做声,静坐了许久,陈二姐来了,就叫她打了一盆水来洗过手脸,让二姨太也洗了,然后叫陈二姐在外面檀香炉里,从新焚了一炉香。陈二姐道:“现在还不吃晚饭吗?”金太太道:“稍微等一等。”陈二姐去了,金太太依然静坐着,因向二姨太道:“我看我不行了,快要跟着他们父亲一路去了。”二姨太倒吃了一惊,向着金太太脸上观察了许久,并观察不出什么情形来,皱了眉道:“也许你是在山上闷的,可是在脸色上瞧不出来,进城去让大夫瞧瞧吧。”金太太摇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你猜错了。我自到山上以来,看看佛经,研究研究佛学,心思是很空的了。不料昨天到今天,我心里乱极了,简直按不定。到了晚上,我在佛像下打坐,口里只管念《心经》,心里只想到繁华下场,禁不住眼泪直滚下来。我这样心慈,一点镇定不下去,我想我道心不坚,是精神涣散的缘故。在佛学上说,是入了魔道,俗话可就是魂不守舍,在这点上,我知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二姨太听了许多解释,大概是明白了,便道:“太太,你这话我可要驳一句,佛爷是慈悲为本的,难道说做上人的惦记儿女,想起亡人,这也是道心不坚吗?”陈二姐在外面屋子里,倒有些纳闷,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么伤心的事?金太太没做声,微抬着头,似乎想一句答复,然而始终没答复出来,只管是要哭。于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来,又轻声问道:“不早了,老太太开饭了吧?”金太太点点头道:“好吧,开到下面屋子里吃。”陈二姐忙着开饭,金太太首先站起来,向二姨太道:“咱们吃饭去,在一天总得吃一天。”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脱的话,或者是伤心的话,就陪着她一路到下层屋子里来。
桌上饭菜都摆好了。金太太坐下来,却是先拿勺子,舀了豆腐汤喝。二姨太吃了一碗饭,她却粒饭未尝。二姨太知道她心里难受,自己也不会劝人,不敢多说,便道:“太太,明天打个电话进城去,让梅丽来给你解个闷儿吧。”金太太点点头。过了许久,又道:“不必吧。”于是起身回上层屋去,出了门,又道:“明天再说吧。”等她回上面屋去了,陈二姐低声向二姨太道:“你瞧,老太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一定是她心里闷成这样。”二姨太道:“是啊!学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年总理就常说,现在阔老们喜欢把谈佛学当时髦事,其实不会学佛的人,不是学迂了,就是学病了。太太这样精神不振,可得找梅丽来,她准能给她找个乐子。”陈二姐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今天晚上,你陪着点吧。”二姨太擦了把脸,又到上面屋子来。然而在山上的人,睡得极早,金太太已是安眠许久了。二姨太也只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闷睡。
到了次日清晨,陈二姐把琐事料理清楚,正要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一看山外的天色,却是阴暗暗的,太阳不曾出山,自此心里想着,也许是心里有事,起来得太早些了。可是走到屋子里,一看挂钟时,已经是八点多了。照平常论,这个时候,应该是日高三丈,高高悬在天空的了。这才想起来,今日天阴了。接着发现地上已是蒙上一层黄沙,由院子里经过了两趟,连衣服上都洒着一层细微的黄粉,用手一扑,便有尘土气袭入鼻子来。这是北方最劣的气象,叫着下黄沙。有了这种日子,天像要倒下来,终日不见阳光,那太阳在黄沙里埋着,现出一团模糊的紫影,惨淡怕人。今天黄沙更下得重,连那团紫影都没有了。赶快跑到屋后山坡,向山下看去,便是山脚下的人家树木,已经昏暗不明,只有丛丛的黑影。再远些,便只如烟如雾,天地不分的沙层了。陈二姐心想,这样的天,怎好叫八小姐出城来?电话也就不打了。接着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来了,陈二姐送着水到金太太屋子里去的时候,只见金太太两只眼睛皮,已是微微地肿起,眼睛也有些红色,想昨天定是流着眼泪不少。
这时,屋子外面,轰隆一片怪声大起,院子里也淅沥淅沥有雨点声。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吹起大风来了。山上的树木,一齐弯着向下,到了不能再弯的程度。在呼呼声中,许多树叶和枯树枝,如下雨一般,打到院子里来。金太太道:“哎呀!天气变了。”陈二姐道:“可不是吗!你没有到坡上去瞧瞧,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天地都分不开了。”金太太也不再说,也不出去看看。这正中屋子里,倒很像是天色昏黑了一样,那佛像面前放的一盏香油灯,菜豆似的火光,倒照着屋子里有些亮色。她不由得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还是佛爷面前,有一线光亮呢。”说着,自向蒲团上坐着,垂头不语。陈二姐以为她是做早上的功课来着,也不敢去惊动她,自走开了。但是这一天,金太太茶饭都不用,只是呆坐着,坐久了,就垂下泪来,一日之间,那脸子就瘦削了许多。陈二姐虽没念过书,人是很聪明的,看看这情形,觉得不甚好,便问金太太要不要什么东西?可以打个电话到城里去。她那意思,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气,要不要叫人来。金太太点点头道:“正好,我有话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七少爷,都是后天要走的人。你告诉他们,我吩咐的,叫他们不必到山上来辞行。他们来一趟,惹得我心里两天不能自在,他们再要来,我心思一乱,把我闹病了,他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实话实说,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心里明白,就不会来的了。”陈二姐道:“电话里说不清楚,要不,我下山去一趟,赶着长途汽车进城,下午再回来吧。”金太太一听,静默着想了许久,便道:“你既是要去,索性后天送了他们上车再回来。”陈二姐说:“这儿的事呢?”金太太道:“里面的事都有小兰呢,那个打杂的本来是厨房出身,让他做两天素菜饭,还有什么不可以的?”陈二姐在山上住了这些时候,实在也想到城里去看看,只是没有工夫可以抽身。既是金太太如此说了,落得以公济私,进城去混两天。于是很高兴地收拾收拾东西,就下山搭长途汽车进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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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们都只是相互利用而已,你贪图我的美貌,肉体,我享用你的人脉权力!是的,当我们踏入这个残酷无情而又变化莫测的商场生存的压力和生活的艰辛一一出现,那种爱恨情仇,永远缠扰在我们身边。...
陛下非要与本宫作对吗?武后凤眼含煞。李治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道朕不敢不对!李卿,李卿何在?三朝功勋之后李钦载窜了出来,按住了李治不断后退的身躯,沉声道陛下,别怂!李治仿佛找到了救星,拽着李钦载的袖子低声道朕不怂,一点都不怂,李卿,朕授权你帮朕教训她!...
三年前,身为保安的王辰,为扞卫家庭,毅然入伍从戎。三年后,他是威震边陲的西北战王,无数战士心中的神!然而,当他满载荣誉回归都市,面对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如果您喜欢逍遥战神,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史上第一个超越魔帝的魔法师泰龙大陆第一强者雷恩,灵魂回到九十年前,附身于一刚被长剑透腹杀死的胎儿身上。还未出生就遭受重创,身体残破不堪,雷恩如何用这副残破的身躯再次重返魔法巅峰?彪悍重生,超越轮回,昔日对手今何在?人类的终极挑战,又将如何在雷恩的手里诞生奇迹...